第160章
跪了一地的人在病歪歪的郑桀面前瞬间都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 战战兢兢一个字都不敢说。连以那个郑钟为首,之前看热闹看得最起劲的几个义子都瞬间变得恭顺无比,老老实实跪下埋着头。
王微当了若干年的老大,但除了必要的时候, 对下属还是挺宽容的, 尤其不喜欢搞这种排场, 见状心中有些诧异。她没想到郑桀在冀州以及军中的威望居然这么高, 都病成这样没几天好活了,下属都还是这么畏惧。看来传说中他生性暴虐喜好虐杀的事情大概也不能当真,因为单靠暴虐是没法做到眼前这个地步。郑桀除了打仗必定有点真本事。
本以为郑桀会训斥几句,说点场面话,但他看都懒得看跪着的那些人, 咳嗽了几声,轻描淡写的道:“无视尊卑, 以下犯上, 在场之人全部出去自领八十军棍。”
没人吭声,更没人敢出来分辨,大厅内寂静一片, 鸦雀无声, 王微站在一边都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她原本是不想多管闲事的, 反正这些男人皮粗肉厚, 八十棍也打不死,最多吃点苦头。不过郑桀说在场所有人,她不禁看了一眼那些面无人色跪在边上的侍女, 心说这些妹子可是无辜的,而且也受不起八十棍。
“咳咳,算了, 一场误会,不过是我一时见猎心喜,主动想和大家亲近亲近,哪有什么以下犯上呢。”
虽然可以主动问郑桀能不能别把那些侍女算在里面,可是这么一做仿佛她在落井下石,而且搞不好还会让这些男人记恨上那些可怜的小丫头,王微想着免费人情不做白不做,就打了个圆场,面带微笑的说了情。
郑桀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说情,都不假装犹豫便不假思索的答应了,还不快的道:“夫人大量,我就看在夫人的面上绕了你们一次,还不赶紧向夫人谢恩。”
跪着的众人不禁讪讪,谁看不出郑桀是故意这么做,好让他们欠下王微一个人情,但还是只能纷纷站起去向王微拱手道谢,连脸色臭得不要不要的文鸾也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做了。
王微的情商自然不会低到这种时候还要得寸进尺,如春风般和蔼的接受了道歉,还满口谦辞,好生的客气了一番。不过刚才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并非虚有其名,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加上出身高贵,乃是天家金枝玉叶,却能豁出去练出如此的身手,肯定是吃过一番大苦头。想到她曾经在皇帝毫无作为的时候挺身而出,全靠着一己之力拉扯起了队伍,将肆虐的胡人赶出中原,不少将领都变得真正的恭敬起来,话语行动间带上了几分尊重。
见状王微也不禁有些自豪,她就知道,这个世上只要足够强,有着真才实学,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会得到应有的敬重和认可。
她在那边和人客套,郑桀却等得有些不耐烦,咳嗽了一声,似有催促之意。这样一来其余人也不好继续跟王微多说话,很识趣的告辞离开。王微心里虽然有点不快,但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既然答应了要配合郑桀当他名义上的妻子,就不会在这种公开场合故意落他的面子,微笑着送走了所有人,才瞪了郑桀一眼。
“都督看得可还开心啊?”
她故意阴阳怪气的问道。
郑桀不以为忤,笑着道:“那是自然,见夫人一如既往,甚至身手更加矫健了几分,吾心甚慰。”
王微翻了个白眼,其实她对郑桀的不耐烦和厌恶都来源于当初他的强人所难自说自话,眼下他好像已经改掉了这种作风,她对郑桀的感观自然就转变了许多。而且郑桀文雅起来还是挺有贵公子风范的,又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唧唧歪歪,反倒是表现得很欣赏她身上那份离经叛道,所以她眼下并不排斥和他平心静气的好好相处。
甚至她心里还有点惋惜,倘若当初郑桀别表现得那么咄咄逼人直男癌入脑,他们也不是不能好好发展相处一下。毕竟,他那副哈士奇的长相王微还是挺喜欢的呢,第一次见面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远远超过了那时拉着个臭脸的王大公子。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她大概就是和郑桀天生无缘吧。
她这么一走神,郑桀何尝看不出,而且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王微此刻在想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借着用手帕擦嘴飞快的掩饰了过去,笑吟吟的道:“我已备下午宴,殿下可否赏脸一叙?”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故作矜持的,想着好歹以后要当人家的夫人,起码也要装装样子,王微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果然如郑桀所说,午宴布置得十分丰盛,郑桀可能是打听过,知道王微不喜欢一堆人伺候,提前屏退了下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却满满当当的准备了一大桌子,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有些菜肴连王微这个前公主都闻所未闻。想到冀州本就不算富裕,物产也不丰富,不知道为了准备这一桌子酒菜花费了多少心思和金钱,王微就心下沉重。
事到如今,她不是傻子,怎么会感受不到郑桀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自己。不然的话以他的能耐和威望,岂会找不到合适的托孤人选。嘴里说得艰难找上她,一来大概是真的担忧儿子的未来,二来……大概也是想让王微白/嫖一份家业,帮她一把。
她再怎么心如铁石,面对一个将自己拼命才挣下的地盘军队拱手相送的男人,又怎会毫无触动。反正王微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她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肯便宜了别人,一定要拉着大家一起完蛋陪葬才开心。
况且郑桀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呢。
想着这些往事,看着郑桀瘦得可怜的脸庞,再回忆起过往里他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骄傲身影,王微食不下咽,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没了吸引力。世间最让人难受的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气短,她倒还真的宁愿郑桀战死沙场,死得像个英雄,也好过现在奄奄一息,窝在这个软椅里面等死。
郑桀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东西,自己却没有动手,因为他已经非常虚弱,每天靠着灌参汤续命,正常人的食物他压根就吃不下去,即便是勉强吃下也会吐出来。为他诊治的大夫都开不出药方了,私下议论到了这种油枯灯尽的地步还能活着,不知道到底是怎样惊人的意志在支撑着他。
而这些,王微虽然不知道,但也能大致猜出来,郑桀脸上笼罩着一层沉沉死气,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基本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勉强吃了几筷子,王微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的病,真的无可救药了吗?”
她想着既然这个世间还有众生门以及那面黑科技镜子这些玄幻的存在,万一真的有什么天材地宝救命灵药呢。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总会竭尽所能的为郑桀去找来,算是回报。
郑桀却只是微笑无语,王微微微扭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里面包含的情绪太过深沉。别说现在她已经不再讨厌郑桀,就算是真的还有怨气,看着一个认识许久的人耗干最后一丝精气等死,自己却束手无策,那份滋味又岂能让人好受。
王微久经战役杀人无数,到底却不是那种无血无泪的性子。恰恰相反,正因为见证了数不清残忍的死亡,她比任何人都珍惜生命。
她再也吃不下去了,如鲠在喉,一时间心中千言万语,话到临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从郑桀身上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所经受的磨难,还有面对过的种种苦楚,不禁鼻子发酸,眼眶湿润,差点流下泪来。
她又何尝不是和郑桀一样,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呢。郑桀起码到头来还有个儿子,她除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这具肉身都是依附别人而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长乐公主,而是一缕异世幽魂。再也不会有人叫她一声王微了。
郑桀见状叹息一声,幽幽的道:“殿下可不要做此妇人之态,弄得我好像故作凄惨,就是为了求一份同情。我这一辈子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没有过一丝示弱,就算是死,也要爽快利落,殿下不必难过了。”
王微没有理他,粗鲁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郑桀调侃的道:“我还道公主生来就一副铁石心肠,原来还是会和其他女子一般伤心落泪的?也好,也好,起码到头来我还能得殿下一滴眼泪,这辈子总算不是一场笑话。”
王微很是生气:“这叫什么鬼话,你当我是妖怪吗,我当然还是个女人,见到难过的事情一样会心里不好受。当年你强逼着我下嫁我不高兴捅你一刀没错,但现在看你快死了心里难受,哭一阵不是很理所当然吗,我再讨厌你,也没想过眼睁睁看着你死啊!”
想着反正话都说到这种地步,她也不再掩盖,直言不讳的道:“若是真的那么恨你,我干嘛要答应做你名义上夫人,还认下你儿子当个便宜后娘,真当我那么势利,当年直接嫁了你岂不更便宜。郑桀啊郑桀,你为什么总是这般自以为是,从不理会别人心中所想。当年求娶的时候但凡放低一点身段,不要做出一副土匪抢亲的嘴脸,我心中再是不愿意,又何必被激怒到那般地步。”
说到最后王微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幽幽长叹道:“唉,说来说去,你口口声声想要娶我,却从来没明白过我是什么性子。”
郑桀听了她这番话,许久无语,眼神呆滞,像是有些痴了。沉默了好些时候,他才迟疑着问:“殿下的意思……其实当年一开始你并非那么厌恶我?不肯答应下嫁也不是因为看不起我鄙视我的身世?”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王微点了点头,诚实的道:“我拒绝你,只是因为讨厌你那种强逼轻慢的态度,跟其他事情无关。”
……不过当时她那么恼怒,除了郑桀不可一世的态度,还有一点被看不起的气愤,觉得郑桀是在跨级碰瓷,想把她当个生育工具。这些话就不要告诉郑桀了吧。
郑桀脸上神情巨变,似笑非哭,连毫无血色的脸都忽然变得殷红一片,王微见状十分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把郑桀给刺激得提前死了,立刻站了起来想去叫人。
郑桀却摆手示意她不要动,按着胸口喘/息了许久,重新抬头的时候眼里终于又有了一点神采。
他无比期待的问:“殿下,假如……我是说假如……当年我求亲的时候不要那么傲慢,你会答应下嫁于我,和我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王微很想骗骗他就当临终关怀,但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到底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无奈的按了按额角:“郑桀,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看上我,难道是因为看上我温柔贤惠,勤俭持家不成?扪心自问,我这样的女人遇到你这样的男人,除非一方彻底让步,哪来的什么恩爱夫妻,怕不是没几年就要变成一对怨偶,整天想着怎么弄死对方夺权。”
郑桀愣了半晌,仿佛大彻大悟般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点头:“不错,果然不错,公主所言甚是,我早该想到的,可笑当初我却一叶障目,想着要寻一个刚强有本事的女子为妻,却又忘了,这般女子怎肯屈居后宅仰人鼻息,靠着男人的恩宠度日。”
他一边笑却一边流出了眼泪,王微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癫狂,但见他这样心里却不好受,正想安慰几句,郑桀却忽然道:“多谢殿下一番点醒,终究是我入了魔障,如今我终于放下了,殿下也不必耿耿于怀,觉得好像亏欠于我。此间种种,皆是我心甘情愿,只求殿下能好生看顾我留下的一点骨血,不至于叫我断了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