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姐,那个,你上次说的路子还通吗?我小儿媳妇现在一点奶水都没有,小孩子饿得很,天天啼哭不止,别人家能借的奶都借了,现在孩子的身子越来越弱,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大姐,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能帮忙换换吗?我知道现在吃得东西难找,大姐,我要得不多,真的,只要能让孩子撑到下次买到细粮就行。”
另外一个略微清脆一点声音应到:“小翠月子都没做完,就回奶啦?难怪打三朝那天,我就觉得孩子的脸色不好,哭声也弱得很。诶呦,这可不行,大人没吃得还能熬一熬,毛娃娃可受不住。我家还有点大米,你先拿回去煮点米汤给孩子喝。嘿,我们俩家这么熟,你怎么不早说呢。看你刚才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说了那么多,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大姐,这年头粮食比什么都重要,我哪好意思空着手拿你的大米呀。我听你上次说是用布料换的,我家也攒了一些料子,还有我儿媳妇陪嫁压箱底的好料子。你看,我这有我婆婆传下来的金戒指和银镯子,还有我娘家陪嫁的金戒指和金耳环,质量都挺好的。大姐,你帮忙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要?如果可以,能不能帮我换点稍微精细一点的粮食?大米、小米、面粉、米粉,什么都行,只要能熬成糊糊喂孩子的,让孩子吃得进去的东西就可以。唉,小娃子时运不好投胎到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连口粮都没带,真是愁死个人了。他哭,小翠也哭,我们也恨不得跟着哭。大家心里难受得很,我家老头子都整宿整宿地叹气,家里谁也睡不好。小翠娘家送来的那点东西,我们再怎么省着吃,吃了半个月,现在一点都不剩了。”
“现在供应粮什么的都说不准,那么多红薯吃得人心发慌,大家都死死握着手里那点粮食不敢松手了。细粮什么的,只能往外地淘换,本地基本是换不到了。实话跟你说,之前我让你换粮食,那是我女婿去湘西找朋友托人换的。换多了,人家拿不出来,也不敢换。这不,我小儿子跑铁路的,搭了关系从江西那边换了一点过来。不过,那边的价格高,中间转的人多了,能够换回来的东西肯定比以前少。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不是我抽水,而是现在行情就是这样。从去年秋粮开始,东西就越来越难换了。不熟的人,我根本就没敢跟人说,好不容易换来的东西,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不过,你家情况比较急,我家现有的跟你换吧,就用我上次换的价格原价换给你。小周你要是愿意,今晚9点钟把东西拿过来,我让我小儿子帮忙看看价。说实话,我也估不准现在的价格,这些得他们年轻人抓主意。唉,算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换,今晚你拿个布袋过来,我给你舀点大米带回去。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贺你家建国和小翠的弄璋之喜。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让他们切两斤猪肉谢我就行。”
“大姐,我这,真是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有用到我周新兰的地方,你尽管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瞧你那样子,得了,赶紧擦擦,这么大年纪,还说哭就哭的,让人笑话。快点,刘歪嘴过来了,赶紧的,小心惹她怀疑。”然后那个刘大姐忽然提高一点声音,“诶哟,我的大妹子,年关难过年年过,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文岚在后世的研究报告中曾看到过一种结论,饥荒期间农村平均食物的可得性还是相对较高的,并不至于导致饥荒。根据数据推论,政府僵化和激进的计划采购政策是这场饥荒的根源,而地区之间食品可得性的不平等是形成饥荒的直接原因。当时,政府根据该地区过去的生产情况,确定下一年年度丰收的预期,并事先规定从该地区采购的粮食数量。实际每年粮食产量不可能根据上一年度生产情况来预计,更何况那些统计数据的准确性和下一年度生产预期的计算方式本身就存疑。
因此,虽然之前多年连续增产丰收,但 1959年全国粮食一改多年连续上涨趋势,变成急跌16.48%,基层面对歉收的消息应对失措,政府错误估计了全国粮食生产情况,低估了粮食缺口。任何人都没有想到,1960年粮食生产总额继续狂降17.96%,1961年下降5.38%,一直到1962年才重启升势。于是,当1959至1960年间过去生产总量高的地区的实际粮食生产总量远低于政府的预期的水平,政府却因为信息时滞、腐败、信息不对称(包括基层领导谎报产量)等因素,错误估计了全国产销量,也未能及时调整采购比例。这一切,最终导致这些地区生产的粮食被大量采购,剩余粮食严重不足,进而引发了严重的死亡率。60年人口总额第一次呈下降趋势,出现了1.51%的负增长。
一开始,既然是地区间的食品调度的不平衡,那么国内肯定就有部分地区在实现自保之余,民间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余粮。只是,到了后来,随着天气条件不好,加上各地饥荒的传闻,手里有粮的人出于谨慎或者待价而沽的心理,只会死死握紧手中的粮食,不愿意出让余粮。到了这个时候,国家即便想要出钱收购,也找不到粮源了。
而且,即便同样是那三年苦日子的亲历者,文岚也曾听过完全不同的说法。文岚同学的长辈说过他妈妈在那三年通过乡下亲戚淘换食物,隔段时间还用银元和金戒指换鸡换精米白面改善生活,虽然吃的不算好,但从来没有饿过肚子。文岚家里的长辈则说那三年自家是吃红薯果腹,偶尔才能用点白米养养胃,吃到后来见了红薯就害怕,往后20年都不愿意碰红薯。但他们从未见过或听过有人因为饥饿难耐而剥树吃草,更被提什么“山上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没有活路了”。
即便是四川一个省份,文岚也听过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有人说他们隔壁县有人趁风高月黑之夜,偷偷倔新亡之人的坟。可也有当年四川的亲历者说过,大家经历了3年□□,每天缺食少穿,但我们不怪□□,因为国家那个时候要还外债,我们理解。资料说,当时还有大家每天做事精神十足,业余时间还要载歌载舞,只因为那个时候有信仰。那时人们都相信困难是一时,前途是光明的。
孰是孰非,真相早也湮没在时空之中。
也许,他们谁也没有说谎,只是盲人摸象,仅见一斑。
李文岚一路回忆文献资料,一路琢磨对策,推开房门,才发现姐姐已经回来了。
一见文岚,文雅便一连串问题抛了过来,打得文岚措手不及。两人鸡同鸭讲了一轮之后,才缓了缓,开始一问一答游戏。
文雅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问:“你说舅舅没来,那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哦,我之前出去溜达的时候,刚好遇上,所以回来拿钱买的。”
文雅一脸错愕:“土豆,我还相信你能买到。可这面粉和鱼虾,哪里有得卖?现在粮店都限供细粮很久了,更别说这么好的白面,我见到没有见过这么白净的细面。你看,那盆里的鱼虾,还有很多是活泼乱跳的,估计离水不久。这哪像是市场能有的东西?”
“姐,你看那鱼虾大小都有,就应该是知道不是菜市场卖的。再说,如果真的是菜市场来新货,那大院里面的人早就全动起来了。说真的,其实,这是因为我天生运气好,凑巧碰我手里的。我之前在外面绕圈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个农村大叔用一个大木桶装了鱼虾过来卖。我见了就跟人约好要买下来,然后急急忙忙跑回来,从妈妈的抽屉里拿了钱去买了这些鱼虾。我问过了,他说是因为他小儿子病了,得去医院看病,没有钱,去山里的水塘抓了鱼虾,拿到城里换钱。他一路走,一路卖,我遇上的时候都没剩什么了,所以干脆用了六块钱包圆大叔剩下的那些吃食。我想着家里很久没有吃过,难得遇上一次,就算贵点也不能错过呀,所以全买了。对了,那大叔掏了鸟蛋,我也全部要了回来。喏,这一大堆就是我刚才用6元钱买的,有鱼有虾,有蛋有面有土豆,这个红通通的叫做胡萝卜,还有这个硬硬的白色的东西是奶块,怎样,划算吧?姐,今晚我们煮蛋吃吧,真的很久没吃过了,我非常想吃,做梦都想吃。我们全煮了,每个人都能分到半个,大家都能尝味呢。”
文岚仰着小脸,洋洋得意地看着文雅,一副求表扬的小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拿戒指换鸡吃,是我朋友长辈的故事,绝对真实可靠。那个年代,金银是最容易转手的器物。
我奶奶在那个年代,为了给家人治病,也曾将一罐陪嫁的银元全数变卖。
☆、欢乐聚餐
表扬没等到,文岚光洁的额头反而被文雅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清脆而响亮。
文岚被敲的一愣,摸着额头,莫名委屈,大眼睛眨巴眨巴,一脸的疑惑不解。
“敲你这一下,是警告你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你身体才稍微好一点,就敢这么乱来?这么多鱼虾,你怎么搬上来的?家里没个大人在,你就不怕出事?还有,这么早就洗澡洗衣服,肯定是你搬鱼的时候又弄湿衣服了吧。我跟你说,要是再病,我就把你绑在床上,让你出不了门。哼,你还笑,你还有脸笑?!哎呦,你这小丫头,气死我了。一眼不见,你就翻天了。好啦,别粘在我身上了,我没生气,我不生气。好了,好啦,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啦。不过,说实话,小岚你运气倒是真的好,几块元就买了这么多鱼虾,一点都不贵。大冬天,你居然还有机会碰到这么新鲜的鱼虾,实在难得。家里很久没有见过荤腥了,遇上了再贵也得买,这东西可是可遇不可求啊。这6块钱花得值!这鱼熬了汤,可以给你和妈妈补补身子,小鱼还可以烘成鱼干。呃,不对,你唬我。那这些土豆和面粉哪来的?总不能那个农村大叔又卖鱼又卖白面吧?现在乡下没有几户能够找得到白面了,而且乡下的机子根本压不出这么白的面粉来。说吧,这又是哪来的?小文岚,你告诉我,我绝对保守秘密,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连妈妈都不说。”
文岚从没想到姐姐眼睛如此厉害,逻辑居然如此清晰。得,全赖自己没生活经验,居然这么容易就穿帮了。
文岚低着头,眼睛转了两圈,想到那个刘大姐,马上换个新说法。
“嘿,姐,你干嘛呢?我又不是拿钱出去乱花,我也是想着刚好遇上了,就给家里买点吃的。你前天不是还在跟妈妈说家里的东西不多了。供销社最近都没有什么好货,粮店来来去去都是些粗粮,很久没有见过面粉。所以,现在我每天出门,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上次我还听到解放路那边有两个大妈在托人分别从四川和湖南买粮食呢,姐,不知道舅舅和爸爸有没有熟人在那边呢?诶呀,越扯越远了,其实是今天我刚好看到了有个大妈想换红糖和钱,我想这两样东西家里都有,我们家又缺白面,互通有无,这多合适啊。所以,我就跟大妈商量好,直接回家拿东西,哪里还来得及等你回家呢。姐,你好好看看,这面粉多白呀,你瞧,比墙壁还白呢。”文岚晃了晃文雅的衣袖,“姐,你别生气吗,下回我一定小心,绝对不会惹事的。其实,这些白面是我用一勺红糖和2元钱换的,我怕你说我,我就合在大叔那些东西一起说了。那大妈说她儿子要下乡了,想给他带点钱出远门。对了,姐,大妈说淘换点红糖是为了给她闺女补补身子,说什么她女儿上两个月刚生了个儿子伤了身子,还说是女孩子什么特殊日子最吃点红糖好养养身子。姐,什么是特殊日子,为什么生孩子会伤身,为什么大妈说我以后就知道了?”
文雅的脸瞬间爆红,红色从耳后逐渐渲染到了整个脸庞:“你个小丫头,换了就换了,我又没说你换错了。你咋那么多闲话呢!病了一场,舌头反而更加利索了。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洗澡啦?你病才刚好,怎么不等我回来帮你洗澡呢?”
“哦,我回来的时候,淋湿了裤腿和袜子,就一点点湿,不过我想着反正都要换衣服就干脆顺便洗澡了。我就简单拿锅里温着的热水冲了一下,保证没有着凉,真的,绝对没有着凉。”文岚也顺着文雅的话头,开始转移话题,“姐,难得家里有鱼虾,干脆去叫舅舅和哥哥他们今晚都过来这边吃饭吧。鱼虾新鲜的才好吃,放到明天就腥了,那多可惜呀。”
“好是好,可我不会做鱼啊。这么难得的东西,做坏了才可惜呢。这样吧,我去厂里通知舅舅和妈妈,你去叫彦涛他们直接这边过来吃饭。回来之后,我先做其他的,鱼虾等晚上妈妈回来再做。文岚,你快去快回,千万别到处乱跑哦。”
“知道了,文雅同志,文岚保证完成任务。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说完,文岚转身往外跑,不给姐姐留下唠叨的机会。
当天晚上,小鱼们被挤去内脏,夜里放在炉子上慢火烘成鱼干。螃蟹与小虾,被猛火一蒸,变成了白灼虾清蒸蟹。两条小鱼,慢慢与清水化为一体,融成一大碗乳白色香喷喷的鱼汤。只剩下那条最大的鱼在盆里摇着尾巴游来游去,不知同伴的去向,独自等待未知的命运。
时隔数月,大家终于再次见到超过两种荤菜,晚餐居然堪比年夜饭。
关博萱在灶台上忙碌的时候,家里的孩子们找了各种借口围观做菜全过程,时不时吸溜一下快要滴出来的口水。就连自持长姐长兄一贯稳重的文雅和彦涛也借着送食材送器皿送配料的机会,时不时绕着锅台走一圈。
隔壁几家为了避免晚上食不下咽,早早结束战斗,纷纷收拾好厨具回房间了。偌大的走道,就剩李家的灶台依然热气腾腾,不时有香气透过门窗缝隙钻进房间,诱得孩子们半掩着门往外就着香气啃食晚餐。
红通通的虾蟹、绿油油的野菜、乳白的鱼汤、黄澄澄的南瓜饼和一锅红薯占据了整个八仙桌。李家饭桌上,最后登场的便是那几个鸟蛋蒸出的一碗滑嫩嫩的蒸水蛋。上桌时轻轻撞击了一下桌面,嫩滑的蒸蛋随之晃悠了一下,蛋面的水与香油的混合物泛起了一阵涟漪。
“小岚是大功臣,托你的福,我们今天才有大餐可以吃。来,吃勺香喷喷的蒸蛋。”关博睿拿起大汤匙,便要舀给文岚。
“别啊,舅舅,我年纪最小,应该最后吃才对。您是长辈,您先吃。”文岚连忙虚掩着饭碗,避开递过来的蒸蛋。
“诶哟,我们家小岚一眨眼就长大了,总觉得前几天你还是个奶娃娃呢。”关博睿眉开眼笑,“萱妹,以后你就不用操心这些孩子们了,你瞧,我们还没老,他们就一个个开始懂事了。太好了,等过几年彦涛彦君他们长大成家立业,我们几个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最终,在文岚的坚持下,一桌8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人分得蒸蛋的一角。身为工程师的关博睿被委以重任,用一把水果刀和一个调羹将水蛋均分到每个人的碗里。
男孩们就着水蛋和鱼汤,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晚餐。全员失去了往日狼吞虎咽的气势,一小口水蛋在嘴里嚼上几十回,细细品过才肯往下吞咽。
表哥彦君用开水冲干净碗里最后一点残渣,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
“如果能够每天都吃上鸡蛋,喝碗鱼汤,那就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现在打个嗝,嘴里都是香喷喷的鱼汤味呢。”彦君一边看着文岚碗里的鱼汤,一边感叹不已。
文岚就着鱼汤,咽下一口杂面菜团,心里暗自立下新的目标盘算需要新增的装备。
填饱8个肚子,李文岚,你任重道远,仍得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