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脸儿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摸上去,却基本没有觉察到。
文岚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擦:“为什么这叫鬼脸儿?”
金老爷子侧头看着关博睿:“睿哥儿,你知道不?”
关博睿一直陪侍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在古典家具堆里挑挑拣拣。
听到问话,关博睿好脾气地摇摇头:“我当时年纪小,对这些不敢兴趣,所以没有什么了解。”
金老爷子手指冲着他点了点,有点恨铁不成钢:“你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就不多学一点呢。唉,传承到你们这就断了。也是,你小时候住在上海那边的小洋楼,屋里摆得是西式家具,是没有什么熏陶的机会。”
摇着头,金老爷子牵着文岚的手,逐一摸过黄花梨、紫檀和红木家具:“不同的木材,手感完全不同,以后你见多了就知道。这鬼脸儿,是黄花梨特有的。木材生长过程会不停地往外生横枝,任何一个枝丫反映到主干上,就是一个疖痕。其他的木头有疖子的地方,就会犯空。紫檀更糟,十檀九空,长大一点这木材心就腐朽了。自古以来,就没有见过紫檀出大料的。不过,这黄花梨就不一样,它木性优良,疖痕非常平整,所以明代曹昭才会说它是可爱的鬼面。”
文岚还是不能理解:“您说这黄花梨那么好,为什么宫里却很少见呢?”
“哈哈,这上有所好,下有所求。清代家具更讲究细节,你对比一下明清两朝的家具,就会发现清朝的要富丽堂皇许多。紫檀外形沉穆雍容,有着绸缎一样的光泽,而且非常适合雕刻一些很细微的东西。所以,宫里用了一百多年,逐渐把家具换成了紫檀。”金老爷子逐一指点,让文岚留意一些小细节。
关博睿这时插了一句:“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屋里有一架紫檀屏风,我堂哥不小心碰了一下,摔出一条细缝,结果差点被打死。后来,我们大家都知道屋里那些紫檀器具什么的,最好碰到不要碰。”
金老爷子闻言不由地笑出声来:“那是信哥儿吧,那屏风一摔,差点没把你祖父心疼死了。紫檀本来就少,即便是宫里存料也不多。下面的人为了邀功,拿紫檀做了一座大钟,结果乾隆爷大发雷霆,嫌弃他们浪费紫檀料了。因为紫檀和黄花梨材料少,清朝中期后就渐渐开始用红木家具了。宫里都那么看重紫檀,更别提外面的人了,谁家不把紫檀好好供着呀。”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文岚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这句诗。
这就是孟子说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金老爷子点了几样家具,然后示意售货员把那乌木小画屏也包上:“睿哥儿,你刚才挑得那些画付钱了没有?”
“您放心,我已经结了账,师傅们帮忙打包好,放在柜台那边。一会儿,我们走的时候,一并带走就可以了。”
为了陪着这一老一少淘换这些珍宝,关博睿请了两天假,特意把家里的现金都带上,就是要做好这后勤工作的。
售货员见老人选定了几样小物件,便伸手从柜台底下抽出几张旧宣纸放在一旁的桌面,顺手把小画屏给包了起来。
“诶,等等,劳驾你把手上的纸递给我看一下。”候在一旁等着拿东西的关博睿,一见那纸便觉得不对劲,连忙伸手示意售货员暂停。
售货员一脸的莫名其妙:“师傅,这纸虽然脏了一点,但不是垃圾。这些是他们清理库房时发现受潮了,就把受影响的东西就全部清理出来。这些纸张有点污迹,不能拿来卖了,所以我们才拿来做包装纸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时解释不清楚,关博睿干脆转到旁边,伸手去够另一边放着的旧宣纸。
金老爷子见关博睿的动作不同寻常,便也走了过去。
文岚不明所以,但知道肯定是哪里不对劲,所以也跟过去看热闹。
关博睿拿着那张裁出来的宣纸,对着光线细细打量。
文岚凑过去一看,那纸并不太大,奇怪的是颜色呈米红色,跟以往见过的那些宣纸完全不同。
见金老爷子也走了过来,关博睿把纸张递了过去:“您老给张张眼,这纸是不是一方好纸?”
金老爷子上手抹了几下:“你也知道,我们家不是以诗书传家的,如果论古玩,我还可以说是有点眼界力,这书画我就无能力为了。不过,这纸手感不错,入手糯,应该是好纸。”
“我总觉得这纸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但时间太久,实在记不清了。”
关博睿收回纸张,见柜台上还放着几张,便好意提醒道:“师傅,这纸应该是有些年头的好纸。那些喜好书画的人,应该对这些有讲究,会愿意出高价买的。您不如把这类型的纸张收拾起来,放着变卖吧。”
另一边,售货员拿着不同的几张纸,横看竖看,愣是没有察觉什么区别。
见关博睿好意提醒,售货员干脆把下面的纸张全部提了上来:“这些纸张真的没有人要,既然您有兴趣,不如你挑挑看哪些您想要,这些就当是送你了。如果你还想要,回头我帮你去找找。”
“这,这可太不好意思了。”关博睿想不到事态发展如此出人意料,想了想便谢过售货员的好意,自己埋头在报纸用废旧纸张里面挑了起来。
售货员一边用其他纸张打包,一边笑着说:“别说那些废旧纸张没有人要,就连这些旧桌烂椅也没什么人要的。我们卖得最好的就是那些凳子,一张红木凳只要2元,很多人见便宜耐用就买了回去。这些桌子几案什么的,又大又笨重,很多人都不愿意要。这不,前段时间我们还整理了一批破旧家具,送去乐器厂再利用,拆了做京胡、二胡什么的。”
“为什么呀,这也太浪费了?”文岚冲口而出,为那些家具们打抱不平。
“这算什么,今年还算好的了。早两年,江秘书说这些红木家具都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跟我们新华国的革命形势格格不入。很多人怕受影响,连夜把家里的古玩和旧家具全部送了过来。”售货员还善意地加了一句,“小姑娘,以后出门在外,说话多留个心眼。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牵连到家里人,那可就麻烦了。”
金老爷子抚着文岚的肩膀,谢过售货员的提醒。
关博睿更是直接递了两根好烟过去,售货员推脱不过,把烟塞进口袋里,转身去附近几个柜台拿了些之前关博睿挑的那种纸张回头,一并打包了起来。
紫檀虽然性子好,却非常重,绝对不是老少三人组能搬得动的。
所以,三轮车还没开始装东西,关博睿便主动提出要加钱请人帮忙搬东西。
恰巧遇到下班时间,周围的居民都开始回家准备吃饭。
隔壁院子的老虞见金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些家具进巷子,便笑他:“老金,你好不容易回来几天,怎么又开始买这些东西啦。现在的小年轻们都喜欢什么木柜、组合柜的,没人要这些破旧玩意了,也不知道你堆着以后留给谁。”
金老爷子白了他一眼:“那是你家儿子不识货,不是东西不好。我这远房外甥就喜欢,他们那地方大,摆这些家具正好。再说,这些木材可是好东西,好好护理,打上地板蜡,放上几百年也不会坏。”
老虞走了过来,避开其他人,压低嗓音悄悄问:“得了,反正劝了你也不会听。老金,你几个月不在家,户口上的粮食指标还有没有多?如果可以,匀点给我吧。我家孙子小,小孙女前段时间又病了一场,想给他们补补。”
“有是有,我这外甥他们南边水稻一年两熟,开荒种得红薯也多,所以后来我就没再寄粮食过去了。”金老爷子指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裳,“你家两个药罐子,你和你儿子时常寅吃卯粮,你哪来的钱在外面买粮?”
“唉,你别提了。老婆子病了这么年,全靠大媳妇伺候着。没想到,生小孙子的时候,伤了根本,现在也是一年到头离不开药。头两年,小儿子小儿媳还过来看看,这两年只逢年过节的时候过来应个景。除了一个月5元的养老钱,我就没有见过他们多拿一分钱过来。倒是我们玉珍,虽然是抱养回来的,倒比亲儿子还孝顺,隔一个星期过来帮忙搞一次大卫生。有时候,玉珍下班回来也过来帮忙伺候她妈,一个人忙两头家,真是辛苦她了。”
住在这里久了,金老爷子自然知道事情比老虞说得麻烦。
“这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家,自然想法就复杂了。”
老虞叹了口气:“就是,当年小儿媳妇非得要买新家具,不愿意要家里的老家具,我那傻儿子也由得她。幸好,我家老婆子手上那些首饰还在,这些年陆陆续续卖了点出去,好歹把家维持了下来。这两年,日子更难了。前段时间,小坠得了肺炎,这不,我把原来留个小儿子的那些家具全部拿去旧货店里头了。幸好,家里头还有老底。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些黄花梨、红木和乌木,你全卖了?”金老爷子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