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如此人才,却也因得‘裴’这一个姓,不知要耽搁他多久。”
陈狄素来是个保守的性子,极少夸人,此时夸得这样过分,刘氏不由得奇道:“我听得说他不过在一县当中做个吏员,官人如何看出他将来或可一飞冲天?”
又道:“我也算见过些事情,知道作书著文虽也算大才,可将来能有什么成就,却未必单看这个。”
陈狄叹道:“我这些年见过不少读书厉害的年轻人,只是或锐气十足,或谦虚知礼,俱是各有性格,却无人能比得上这裴继安,果然人要经过磨砺,才能历久弥芳,他家中事情如此坎坷,或有妨碍,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直叫人要夸一声坚韧。”
“如若当年那裴七郎有他这侄儿一半的坚忍,又何至于会落得那般地步。”
陈狄叹息一番,却是又道:“你看他而今不过是在一县之中作个吏员,却不知他位小而心不小,眼光半点不曾局限在一县一州,一旦做起事情来,十分懂得顺势而为,因势导利,更知如何盘忘扎根。”
刘氏听得十分心动,却是仍旧不放心,复又笑道:“今日才见得半天,官人怎的就看出他因势导利了?”
陈狄正色道:“肚子里头有无东西,一问皆知——你道他同我都说些什么?眼下朝廷要发春役,要从各州抽调人手去漳州防汛,他欲要同我做交换,今次由宣县代替信州出人,等到夏日要征发徭役送粮秣去潭州时,便由信州代替宣县出人。”
“因宣县比信州离漳州近,百姓过去,不但少了奔波之苦,也免了许多口粮,而信州距离潭州又比宣县近,道理也是一般。”
又道:“还同我说,立时就要收帛税,宣县乃是丝绸兴盛之地,绢帛比信州价贱,问我愿不愿意在用比信州市价低二十文的价格买宣县的绢帛,代为缴税。”
刘氏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这也行?”
陈狄点头道:“哪里不行?朝廷只要人、钱,只要收得齐了,哪里会管你这样多?况且如此转换一番,还叫百姓减了负担,只要宣化得当,年末考功,还能做政绩报——这法子他已是同好几处地方一同做过了。”
刘氏也是掌中馈,管产业的人,一旦想清楚其中的关窍,脑子顿时活动起来,道:“如此商贾之道,用在民事之上,不想竟会如此得力!如果能寻得到离徭役地点最近的州县,又同当中官员商量妥当,另又寻得粮谷、绢帛便宜之地……”
只是她想得更深之后,却是又摇头道:“好似不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各地的价格随时都在变动,同样是一斗粮谷,前一月同后一月也许就能差上十文钱,而两地来往不便,还要反复商榷价格,偏生能拍板的人都不能擅离——总不能叫知县、通判这些个官员去谈罢?然则如果他们不说话,下头谁人又敢定?
况且天下之大,谁又知道哪里东西便宜,哪里东西贵?漫无目的去找,只会得个费时费力的结果。
陈狄也颇为头痛,道:“正是,他这样的行事,只为孤例,难以效仿——知外地物价贵贱,懂货物经行之法,虽是吏员,却能做知县的主,随身把盖了印的公文都带着,那宣县知县也是个有胆魄的!”
他一面说,一面难免生出惋惜的心理来。
那彭莽不过是一介知县,怎能寻到这样好的吏员?
自家明明是一州通判,比对方大上不知多少级,自恃也是个有眼力的伯乐,怎的从来就遇不到如此千里马?!
偏生此人身份特殊,还不好招揽——也亏得那彭莽心大,又无什么向上之心,才干这般任用!
刘氏听得丈夫夸了又夸,心上那石头终于落得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既是官人这样看好这裴继安,咱们把他招作女婿,如何?”
第78章 苦不苦
陈狄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呆了好几息功夫,复才问道:“你说什么?”
声音里头尽是震惊。
刘氏见得丈夫这般反应,甚是不解,道:“既然那裴继安品貌俱佳、才学过人,又是个迟早能一飞冲天的,还同咱们家有这般渊源,招作女婿又有什么不好?”
又道:“你也知道,当日他救了信之同锦娘,那两个便十分心服口服,锦娘又是个女儿家,如此救命之恩,又是这般品貌,再兼性格十分温柔体贴,你我都觉得好的,她难免会惦记,好容易遇得今次上门,我已是问过,那裴小三郎对亲事避而不谈,想必是还没有人家……”
“锦娘白日也在,在一旁问来问去的,那裴继安却并无半点不耐烦,几乎算得上有问有答,后头锦娘走开,我又去问话,他这才承认说这些年里也曾挂记信之同锦娘二人,唯恐当年落下什么不妥,只是通信不便,又怕打扰,复才没有上门,眼下见得两人俱是康健,极是高兴。”
“你且想,十年修得同船渡,为何偏生当年是他救的人?正乃缘分二字!”
“俗话说,姻缘天定,咱们锦娘相貌、性情俱是出挑,又是这般出身,不招人喜欢才是怪事!他口头说见得两人高兴,我看未必是假话,此人今日如此肯表现,又肯同官人推心置腹说厉害事,未必没有这一重渊源在。”
再道:“那裴继安虽说出身差了些,可细论起来,却也不差——放在二十年前,咱们这样一家,还未必高攀得上呢!又因他救了锦娘兄妹,咱们也未真正报恩,欠着个偌大人情不知如何还才好,如若成了一家人,也不必再去多想。”
陈狄面色大变,咬牙切齿道:“他虽说于我陈家有恩,我却也不至于要赔个女儿出去罢!”
他一起了心,也懒得去管妻子口中的话有没有粉饰,不免越想越觉得不对,思及白日里那裴继安来时同自己说的话,本觉得此人大才,眼下回想,却又认为其人句句里头都透着深意,同只开屏的花孔雀一般,好似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厉害。
难道此人从前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女儿,又装出什么温柔才子的模样?
心思也忒重,忒阴险了罢!
今日自家同他处了大半天,半点没有察觉,却不知竟是在这里等着!
锦娘年纪轻,没有见识,被哄骗了也是正常!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这话放在老岳父身上,却是恨不得当真做一回“泰山”,把那敢骗自己女儿的坏坯子给压死得了。
此时虽还不是女婿,可敢打女儿主意,还做得这般可恶的,更惹人嫌恶。
一扯到女儿身上,便是陈狄也淡定不能了。
他再不见平日里的老道与精明,仿佛眼睛被浆糊糊了一般,怒道:“枉我那般夸他,又把他看得那样好,却不晓得竖子背地里竟有这般心思!这样的人,如何堪给托付终身!”
刘氏见得丈夫越说越不像,嗔怪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呢!人家也没说自己有那般心思,只是我在胡猜,觉得这果然是个好人罢了。”
又道:“你且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陈狄已经六十出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女俱是晚得的,尤其女儿,四十六岁才抱上,简直当做掌中宝,正因如此,挑挑选选,选到十五了还未寻到个满意的人家,此时被妻子这般一说,简直像是被脏水污了心爱的宝物,恨不得冲出去把自己今日给裴继安亲手倒的茶从对方喉咙里抠出来。
他连脑子都不用过,随便一数,就数出了五六七八桩不妥当。
无父无母、白身一个、穷酸困苦、心思深沉阴险。
若非刘氏从前就认得裴继安,又知道其人品,今日还亲眼得见了人,只听丈夫这般说,还以为其人口中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落魄户。
陈狄说完这些,复又郑重道:“女儿嫁给谁也不能嫁给这一个!除却这些,如若陛下龙体康泰,重新临朝,他在一日,那裴继安便只能做一日吏员,便是他当真有了万一,如若太子不肯用,裴家便一世不能出头——难道要叫锦娘过一辈子穷苦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