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向在外头风吹雨淋,进进出出,虽不是夏日,脸也被晒黑了,此时又忙了不知多少天,整个瘦了一圈,然而比起沈念禾刚来时所见,却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纵然嘴上都是说这个,说那个,可那精神十足的模样,让人观之心喜。
沈念禾就笑道:“库房那样重要,你不去盯着,三哥哪里放得下心?”
这句话正正说到了谢处耘的心坎上,叫他眼睛都亮了,越发觉得不吃饭肚子也饱,哼哼道:“我知道你只是嘴上夸我,心里其实未必这样想……”
然而一面说,一面嘴角还是不由得咧了开来。
只是高兴了没一会,他那笑倒是没有撑住,慢慢又收了起来,叹一口气,道:“可实在是烦,琐琐碎碎的,耗时得很,又容易出错,三天两头要对账……”
沈念禾看他一碗饭吃了半天,佐饭的菜全都冷了,便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从前我娘用来管库的,等谢二哥这一处吃完了我再同你说。”
谢处耘本来将信将疑,可听得是冯芸用的,也生出几分期待来,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了,匆匆把碗一洗,急忙回来端坐正了,问道:“什么法子?”
第180章 三脚猫把戏
沈念禾便道:“荆山下头数千人在赶工,光是堤坝就切成了十几块来做,另又有挖地的,各处领各处的东西,砖瓦、砂石、绳布各自不同,库房里拢共才那三五人,少的时候对接七八十人,多的时候对接百余人,又要接受外头送来的东西,又要往下头发派东西,自然不好施展。”
谢处耘听得连连点头,道:“正是,常常这一处外头人正送砖石过来,等着你点数,那一处就七八伙人凑热闹似的过来要跟你领料!”
他本来已是混到小头目,管着几十个人挖啊挖的,虽然辛苦,却也觉得有些威风八面。
转到库房之后,手下三五丁,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自己去数来了几块砖,生怕数字对不上,当真是闻者涕泪,见者伤心,从没这么惨过。
沈念禾听得直笑,随手取了纸笔过来,放在桌上。
荆山下不仅建了小衙署,也临时搭了个大库房,那库房沈念禾也去看过,此时回忆了片刻,把那样子大概画了出来。
“我上回去的时候,库房里头的东西摆放起来杂乱无章,往往哪一处空就先往哪一处填,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提起这一点,谢处耘就一肚子的气,道:“交给我的时候已是乱七八糟的,好几回找东西都找不到,要什么什么就被压在最里头,我刚接手时本想好好整一整,只是人手不够,实在又忙不过来,后头就越堆越多,更是不好理了……”
他虽然进了衙门,做事情还是很有些江湖习气,习惯下头人的事情下头人自己解决,也知道上一手并不是有意坑自己,乃是当真不知道怎么做,是以虽然气急了,还是强忍着没有去找裴继安告状。
沈念禾就道:“谢二哥不妨同三哥问一问,他把着进度,知道什么东西先建,什么东西后建,等理出个一二三四来,再找个空闲,寻些人把库房略整一回。”
她拿笔在纸上圈圈点点。
“库房放东西是有讲究,衙门的库房我不晓得,可内宅的库房却有一个说法——重的放在外头,轻的放在里头。”
她在纸上纵纵横横画了几道,把库房分成了十块地方,圈出最靠近大门处,道:“譬如砖瓦、木料,最好放在最近门处,一来方便运进,二来方便运出——这几样东西重得很,如果放在库房里头,领料的人来来去去的,又挡了路,又耗了时,还要多花许多力气。”
“所有材料都分门别类,常用的放在上头,最后用的累在下边,这话听起来浅显得很,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却是很难,往往进仓时想要省一分半分的力气,哪里空出来就塞哪里了,当时方便,将来反倒要多费不少功夫去翻来找去,倒不如先把仓库分了区域,划好类别,叫下头管库的背得熟了。”
“便是不背熟,也可以画出样子来,贴在墙上,要他们今后照着来做,做得几日,不用背也知道了。”
沈念禾嘴上说着是内宅的管库法子,其实讲的全是从前家中做买卖时库房里的机窍。
外头人都以为衙门里的库房肯定干净整洁得很,可她跟着去看过州衙库房的样子,甚至见过天子内库的模样,说句难听的,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衙门里头库房乱不乱,其实很看运气,负责管库的心中清楚,整理出来的东西就有模有样,而宫中的库房却不要紧——左右那一处旁的都缺,就是不缺人,再怎么乱,只要能翻出来就不打紧。
可对于商户人家来说,库房就意味着钱,如果是租的,往往按大小、时间来收取费用,如果自建,能腾出一点地方,就能放更多的东西,说不得还能腾租出去,自然最为看重。
说完库房里头东西摆放,她又道:“另有领东西的时候,也不能随着下头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来领,当要规定好时限,或按时辰划分,或按场地划分,什么时辰哪里的人能来领东西,这样各处交错开来,就不至于凑在一起,倒叫你们手忙脚乱……”
再说好几个要紧事项。
谢处耘从头听到尾,只觉得讲得甚好,道理也很清楚,却又难免生出几分狐疑来。
“听着倒是不难,可当真管用吗?”他扯过沈念禾画的那一张纸看来看去。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得很。”沈念禾笑道,“不说旁的,谢二哥,婶娘叫你回来时不要把外衫随手扔在椅子背上,光是这几日我就听她念了七八回,你不也做不到?”
谢处耘下意识地一回头,果然见得自己靠着的椅子上搭了件外衫,正是自己回来时嫌热随手脱了扔着的,如果没被提醒,一会回房时早忘了个干净,哪里想得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难免有些讪讪,嘟哝道:“这哪能一样!”
沈念禾抿嘴笑,道:“就同我一般,回回都想看完书就把桌子整好,可回回看完都觉得累得很,心中已是想了一两个月,做却是一天都没有做到。”
“人有惰性,是人都想偷懒耍滑,像这般带走衣衫、收拾桌子,都是随手可行的小事,我同谢二哥尚且要躲懒,那些个管库的人难道不想躲懒?”
她问道:“谢二哥,若是你,前头排着十来个人催你,后头又有外头来的人要入库,个个都急,你是不是看着哪一处空,就叫人往那一处放了?说不得心中还想,等忙完这一阵再重新腾一腾就好——殊不知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按着做,后头就别想能再按着做了。”
谢处耘手中抓着那纸,撇了撇嘴道:“去去!说得倒像你自己管过似的,从外头学了些三脚猫的把戏,来我面前当师父还当上瘾了!”
他嘴上不肯服软,可等到裴继安回来,却老老实实按着沈念禾的说法去问了进度同将来安排,因知道自己条理上头差了不只一筹,还特地要了两个人来帮手,次日回得库房里,果然把昨日听来的话囫囵依样画葫芦,一一交代下去,又叫人画了图样,吩咐下头的人都要背熟。
第181章 缺钱
谢处耘先还只是半信,谁知照法施行之后,先是将库房里的东西重新排布,分门别类,“重在外,轻在内”,只此一处转变,来取用材料的人还是原来那些,可原本拥挤不已的库房里却肉眼可见地宽松了不少。
而等到把要求按时辰、日期领料的通知发下去之后,虽然起初下头颇有些抱怨之声,甚至还有几个衙门里调来管事的吏员接连跑去同裴继安告状,可几天过后,人人都习惯了,管库们也都将时辰、排布了熟于心,竟是渐渐变成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
谢处耘十天前还要顶着满头的灰土,帮着管库们一同派东西、点数目,十天之后,竟是整个人都空了,倒还有功夫拿着账册,像模像样地核对起其中差误来。
除此之外,他还能腾出手去盯着自己原本那群手下挖土。
共事的众人连声吹捧,这个说一句“还是小谢聪明,旁人管库都乱糟糟的,你一来,三下五除二,样样就理顺了”,那个夸一句,“谢小哥这是青出于蓝,比起当日裴官人初来时也不遑多让!”。
外头人一通乱夸就罢了,他库房里那几个手下,起初焦头烂额,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这圩田修到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苦多长时间,个个头发掉得都能凑一凑拿来编篮子,此时换了一个上峰,听得对方年龄,开始还以为是来混资历的,谁知道居然当真有几把刷子,短短几日,就把流程全数理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