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2)

盛芳 须弥普普 2701 字 2天前

裴继安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鸡汤碗盏,道:“汤要凉了。”

沈念禾哪里有心思喝什么汤,只是被他这般点出来,却不得不拿了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头轻轻搅动,只当为了散热。

碗里除却杂菌杂菇,另有一只已经炖的骨头分离的鸡腿,那骨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剔掉了,只剩一块块正好入口的肉在里头。

吃鱼去刺,吃肉去骨,吃时鲜果子去皮,在这裴三哥面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从前下头人一贯是这样伺候她,此时到了宣县,被裴继安这般照顾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没怎么在意,此时看着碗里汤肉,一下子就把诸多细节全记了起来。

她越想越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进来半载当中,究竟得过多少好处?为什么以往从来没有去认真看、仔细算?

她本来自以为来了裴家,虽然得了婶娘同裴继安诸多照顾,可凭着《杜工部集》,并这一向帮忙给修圩田、堤坝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还一些,算不上吃完了还要兜着走的贪心鬼。

可眼下这般细细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里又是些许银钱能做抵还的?

沈念禾此处不发一语,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偏那裴继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却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当真是局促不已,哪里喝得下什么汤。

她捏着勺子,还是想要趁这机会,把心中念头说得出来。

然则裴继安已是又道:“我平日里同你一起去小公厅,又一道回来,路上烦不烦?是不是不喜欢?”

沈念禾立时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说什么,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忙道:“不烦!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欢!”

这裴三哥实在是个趣人。

他博闻强识,见花见叶,见虫蚁鸟兽,见溪流树木,都能引而发之,寻出些极有意思的话来,或旁征博引,用典说事,或别出心裁,别有志趣,上次回宣县时在路边见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鱼张嘴吸食,两人便站在边上看了半晌,先论此鱼遇得北冥鲲鱼,何如蝌蚪遇得此鱼,又论鱼乐我乐,再说数罟洿池,闲聊许久,各执一词,最后虽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沈念禾却觉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经被数字困得僵直的脑子终于又慢慢活了过来。

同旁人一路回来,譬如赵、李两位账房,或还要寻些话来聊,而与那谢处耘一道回来,则要略动一动脑,同哄孩子一般,可和这裴三哥一起,却是如鱼遇水一般,自在极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继安说得清楚之后,两人相处再无往日从容,当真如此,就太遗憾了。

她如此反应,便同被踩了脚的幼兽一般,又急又慌。

裴继安面上虽然看起来十分沉着,一颗心却是一直悬着,此时听得沈念禾回应,见叶知秋,这才终于松了一小口气,复又温言问道:“吃不吃得惯我做的菜?”

这话哪里还用问!

照着自己喜欢口味来做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欢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妥当,忙又补了一句,“婶娘的手艺也极好,三哥乃是青出于蓝……”

她说完这话,忽然回想起来从前郑氏说过自裴家落魄之后,仆妇先后遣散,后头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门庭衰败时,先还是裴继安做了好几年的饭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郑氏才慢慢练得出来,最开始是煎个鸡蛋都要焦黑的手艺。

本想圆话,谁知话没圆上,还补出了这样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时也有些懊恼,正尴尬间,却听对面裴继安低低笑了两声,道:“婶娘又不在,我也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

他语气当中带着笑,神情温柔,眼睛里竟是有几分缱绻的意思,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风,吹面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继安相貌极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于周身的气质,几乎都是按着“端正”二字来长的,只是他平日里虽然待人和气,却极少笑,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表情,难免就会给人亲和却不亲近的感觉,愿意信赖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对着沈念禾的时候,虽然温柔体贴,然则一切都发之于礼,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极要好的亲兄妹之间一般,近一分则略过,远一分则过于客套。

而此时此刻,这一位裴三哥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之外,多了许多亲昵,无论眼神、语气,乃至面上温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仿佛眼睛里、心里都只有沈念禾一个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脸上、身上发起燥来,手里捏着的勺子都有些发颤。

裴继安却只做未见,继而再问道:“你同我在一处,累不累的?”

其余问题,沈念禾俱是半点不犹豫,立刻就作答,然则遇得这一句话,实在奇怪,先还琢磨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便问道:“累什么?”

饭来伸手、衣来张口,甚至桌案都有人收拾——这还有什么可累的?

她话一出口,就见裴继安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原本是站在门边,此时却走得进来几步,也不掩门,一手扶着沈念禾边上的桌案,一手扶着她坐着交椅的扶手,半膝叩蹲、半坐着自己的右小腿,由低仰视她,轻声道:“你不讨厌同我同行、又吃得惯我做的菜,同我相处,也并不觉得辛苦,那是不是对我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好感?”

这话自然无法反驳。

谁人对着裴三哥,会不生出好感呢?

不过沈念禾却没有回话。

两人靠得太近,她整个都被他包了起来,说得好听些是保护,说得直接点,再近上两步,同半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偏他又不进,只维持着这近却不过近的距离,还拿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睛看着她。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裴继安就含着笑,拿眼睛看她的眼睛,那眼睛里也带着笑一般,低声道:“我也是,我当日头一回见你就极喜欢,只当时并不自觉,只想着多看看你,多照顾照顾你,见你瘦了,忧心你冷,又忧心你饿,见你不高兴,又想着如何才能叫你宽心,听得外头的消息,怕你知道了难受,又怕你不知道更难受……本以为这是兄长对妹妹,只越往后越觉得不是,平日里走在路上,脑子里只会想事,不会管顾旁的,这一向却是见得好看的花也想给你看,见得长得不一样的草也想给你知道,哪怕听得路边有人吆喝卖菜卖肉,都会多想一想,会不会正正遇得你喜欢吃的那几样……”

他一句一句地说,声音很慢,很低,沉沉的,语调缱绻,舌尖仿佛含着蜜水一般,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甜意。

沈念禾脑子里已经化成了一团浆糊,早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然则心中一股子执念,却一直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听。

她下意识把环绕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道:“三哥要做官……”

她话没道完,裴继安就猜到后头要说什么似的,把头抬起,仰视着她微笑道:“当日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此刻一样还给你——念禾,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

时近戌时,天边也已经尽黑。

郑氏手中提着个竹篮,里头装得满满的,尽是些林檎、冻橙、酸木瓜之类的时鲜果子。

她临进门前还特地看了看远山上落尽的夕阳余晖,算了一回时辰,觉得过了这么久,里头那两个虽然话是说不完的,却也应当差不多和好了,便站在门外听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来,复才把门一推,走得进去。

郑氏见正堂黑漆漆的,正奇怪为什么他们没给自己留灯,却没有多想,抹黑去了放烛台的地方,取出火引点着了一根新蜡烛,然则才转过头,登时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