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于做事情的时候并不觉得,此时略得闲下来,沈念禾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悚然而惊的感觉。
她捏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无意间听得赵、李两个账房说的话。
“裴官人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周全得很,我看他养那沈姑娘的架势,又像是养妹妹,又像是养媳妇,还像是养女儿,养了这样久还没养出个头来,我都看着帮他急。”
“你知道什么,左右是自己兜里的,养来养去,又跑不脱,有什么好急的?你且看眼下叫那沈姑娘出得去外头,依我看,过不得两日就又要跑回来——这样好一个人,天下哪里找去?”
当时那裴三哥已是同她说了想法,表过两回心意,沈念禾就有些听不得这样的话,虽然入了耳朵,却下意识地叫自己不去多想。
眼下不知为何,那时两人说话的音调同那调笑的意味,倒是莫名其妙地在她脑子里又浮了出来。
她原本还是嗤之以鼻的——这世间谁又少不了谁了?纵然最开始会有些不惯,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能适应。
可眼下拿着竹筒喝那熟水饮子,又吃着照自己口味买的饭食,沈念禾却有些茫然起来。
她性子肖父,比不得母亲果断干脆,做事情也缺少规划,更无明确的目的性,从前还被弟弟笑话过像个大钟似的,敲一敲就响一下,不敲就安安静静的,连动都懒得动。
从前懒得动还不要紧,此时她懒得动久了,简直同陷入了沼泽当中一般,只是这沼泽便同温泉水似的,泡得她浑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不想使。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泡了,小心把人家水都污了。
可情感上,又实在舍不得走。
是真的舒服,熏得人发暖。
她一面吃,一面想,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原是裴继安,便放下筷子,起身问道:“谢二哥醒了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回道:“方才醒了一会,又睡了,正好婶娘到了,叫我过来吃点东西。”
沈念禾这才惊觉裴继安还没吃饭,一时也有些歉疚,忙取了碗筷过来给他盛饭,又道:“三哥方才怎么不说?早知道你也没吃,我吃一点就过去替你,白耽搁这样久——你饿不饿的?”
如果放在往常,裴继安十次有十次都会说不饿,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却半日没有说话,只默默寻了张沈念禾的椅子,袖手坐了下来,等她给自己拿碗筷,又等她给自己盛饭。
等到饭碗都摆到他面前了,裴继安也不伸手去拿,只抬头看着沈念禾,过了好半晌,复才问道:“今日那库房里头砖木那样高,你爬上爬下的,可有伤到哪一处?”
沈念禾笑道:“我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爬那一点地方,哪里就至于伤到了?”
又问道:“谢二哥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摔得下来?”
裴继安顿了顿,道:“他点料的时候不小心,谁知被木料勾了鞋子同衣衫。”
他口中回着话,心里却是莫名的有些酸溜溜的。
自己关心处耘之外,也一样关心她。
可自进得屋子以来她拢共才说四句话,其中有两句都是问“谢二哥”的。
虽说谢处耘受了伤,确实应当多问一问,可那伤说起来也不算特别重,自己从前出去跑商的时候,曾经从船上摔得进河里,又被箱子砸了胳膊同腿,伤得比这还厉害许多,还不是咬牙撑着继续做事?
怎的当时就不能叫她看见,也来关心一回?
白瞎了那一回伤!
这想法虽只是一闪而过,可等到醒得过来,已是叫他自觉丢脸极了,也不敢多想,忙把那念头抛在脑后。
沈念禾没有多想,因听得郑氏来了,便把自己手中的碗筷放下,起身道:“不晓得婶娘吃了没吃,我去替她过来。”
裴继安心中更不舒服了,开口拦道:“婶娘吃了才来的——你才吃多少,我看食盒里东西都没怎么动,等吃好了再去看,人又跑不掉。”
口中说着,心里越发觉得谢处耘伤得实在不好。
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给沈念禾搛了几样菜,道:“养了这许久才养出来的肉,再这样三顿两顿胡乱吃的,当真掉得没了,你哪里再生出来?”
沈念禾只好老实坐下吃饭。
她一边吃,裴继安一边给她添菜,又道:“我已是叫人去寻个边上的屋子,婶娘方才搬了些细软过来,今晚先一起住在此处,明日再搬过去,你且忍一忍,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家。”
沈念禾想了想,道:“也不用一齐都住在外头,等谢二哥好些了我同婶娘就能平挪回家,三哥这一处忙得很,实在不行,铺了褥子在小公厅里头住着更便宜,我每日回家把衣衫带回去,又带些饭食过来。”
她全是从事情本身考虑,只觉得这样处置最为合宜,省了许多麻烦不说,也能叫这裴三哥轻松许多。
然而莫名其妙的,沈念禾话一出口,就觉得对面人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起来。
裴继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得出去,方才皱着眉道:“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我放不下心,此事将来再说罢。”
又给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点竹熟水饮子。
他不光自己吃饭,还不住照应沈念禾吃饭。
平日里沈念禾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自之前去了荆山下的小衙署开始,两人就时常一起吃饭,饭时那裴三哥一向都会给她搛菜盛饭,因他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叫她半点也没有留意。
可今日才想到那赵、李两个账房的话,此时再来看,沈念禾却是莫名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好似确实照顾得有些过了头。
她有一点想避让,便把碗挪开了,另举箸给裴继安也搛了一筷子菜,笑道:“三哥自己也吃,不用管我。”
裴继安从善如流,立时把她夹进自己碗里的菜搛了,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食物咽尽,却是给她回了一筷子菜,道:“这个好吃。”
他声音低低的,眼睛里头含着笑,嘴角也上扬着,仿佛心情重新变得很不错的一般,还微笑地看着沈念禾,轻声道:“看来还是在外头吃饭好。”
这话中若有所指,虽未明说,却做足了暗示。
明明只简简单单一句,也没有什么暧昧的意思,可十分奇怪的,沈念禾就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
她不敢多留,三口两口吃完饭,连忙道:“我去看看谢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