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回头一瞧,却见周嬷嬷面如寒霜地站他们身后,目光盯着元吉,一字字道:“国公有令,四郎既然病重乏力,就回去好好休养,不必再来这边了!”
父亲这是不让元吉参加母亲的葬礼了?建成惊道:“这怎么行?我去找父亲说说!”
元吉却在一怔之后,尖声怒道:“不来就不来,当我稀罕呢!”说完转身闷头往外就冲,建成叫了两声,怎么都叫他不住,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先追元吉去了。
世民瞧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长出了一口气,又向凌云点了点头:“阿姊,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看看三郎如何了。”
凌云默然颔首,眼见着世民也越走越远,这才转身对周嬷嬷道:“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犹自死死地盯着元吉消失的地方,心神激荡之下,不假思索道:“夫人原本就说了,不让他来奉尸举孝,是国公不忍,这才让他有机可乘!夫人果然没有看错,她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他就是来让夫人生死都不得安宁的!”
没有看错?生死都不得安宁?凌云心里一跳,猛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这一刻,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她不由轻声问道:“嬷嬷,四郎为什么会让阿娘生死不得安宁?”
周嬷嬷恍然回过神来,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但此刻瞧着凌云清澈的眸子,这些日子的哀痛惊惧悲愤竟是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夸赞夫人孝顺,却又认定夫人不慈,就连她的儿女们都是这么想的吧?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可笑!
看着凌云,她突然轻声问道:“三娘,你还记得老夫人的样子么?”
老夫人?她祖母的模样?凌云有些茫然,她记得祖母是在元吉出生前几个月去世的,那时她也不过七八岁,对祖母的印象自然模糊得很。何况她从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祖母,祖母似乎也只喜欢在她身边长大的兄长建成,对他们几个都很不待见,她只记得祖母很爱生病,更爱生气,那瞧着人的眼神……对了,那种眼神,她不是刚刚才瞧见吗?
仿佛一股寒气从背后升了上来,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三娘也想起来了对不对?
“就是那一年,老夫人在去世前发誓说,夫人别以为终于赢了她,她会让夫人生死都不得安宁。四郎的眼睛,就跟她生得一模一样,夫人从他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大家的体谅……
第137章 覆水难收
祖母临死前发誓要让母亲生死不得安宁?母亲厌弃元吉, 就是因为这句诅咒和他酷似祖母的眼睛?因为这让母亲认定,元吉就是恶咒的化身, 是祖母的怨恨凝结,是一个生来就是要让她不得安宁的讨债鬼?
凌云恍然间有了几分明悟,难怪母亲会对元吉如此绝情, 而大家对此又都如此讳莫如深, 因为事情的由来实在是……太荒谬了!
而且就算这样, 事情还是有些不对, 凌云不由脱口问道:“祖母为何如此?”母亲不是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孝顺无比吗?她为什么要这么恶毒地诅咒母亲?
周嬷嬷沉默片刻,轻声反问道:“三娘觉得,老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祖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凌云愣住了。
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她已经根本想不起来祖母的模样了,唯一还记得的, 就是每次她看着自己的时候, 眼里那股冰冷的戾气……
不过有些事情,倒是不用她怎么去回想, 也能看得出来:
比如说,祖母和祖父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待人也算不上宽容——她的三个伯父都是庶出,前程都不大好, 几个庶出的姑母也都嫁得不大如意,跟祖母也都十分疏远;她唯一的嫡亲的姑姑嫁得倒还不错,却同样跟祖母并不亲近,同样很少回家。
比如说, 祖母对父亲格外疼爱——父亲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能跟她亲近的孩子,父亲不到七岁,祖父就过世了,是祖母独自带大了他,父亲曾说过,祖母一直把他看得如同心肝眼珠一般。
所以,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夫妻缘薄,年轻守寡,爱子如命,性情乖戾……
凌云只觉得心情一点点的沉了下去,有些事情却一点点的浮了起来,不,那些事情从来都是昭然若揭,只是她竟然没有认真去看过,想过。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母亲待祖母很是恭谨,甚至曾为了侍奉祖母而整月地衣不解带、足不释履,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因为母亲天性纯孝,却从来都没想过,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使唤儿媳?可以让儿媳几十天疲于奔命,甚至都没时间去换身衣服?
她明明一直都知道,兄长建成是祖母一手带大的,跟母亲从不亲近,她从前总觉得,这是因为祖母格外偏宠长兄,就像母亲格外偏宠二郎一样,却从来都没想过,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母亲其实只有阿兄这一个孩子,祖母却从来都不让她沾手阿兄的事……
原来祖母真的一直都痛恨着母亲,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让她痛苦难熬,临死都要诅咒她不得安宁,而自己这个女儿,对此居然毫无察觉!
看着周嬷嬷悲哀而了然的眼神,凌云几乎用尽全力才透出了一口气来——这些明晃晃的,却被她,被所有的人视而不见的真相,是如此的沉重,重得足以让人窒息。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问道:“祖母这样待母亲,有多久?”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后,到底过了多久的舒心日子?
周嬷嬷的神色愈发凄然:“从定亲之日开始,到她死的那日为止。”
凌云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也被一句震得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主动求亲,父亲射中了门屏上孔雀的双目,才被外祖看中的?”
这也是他们从小就知道的一段佳话:当年母亲美名远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外祖父就定了个规矩——要向她求亲,先要去射门屏上的孔雀。雀屏一设,轰动长安,无数子弟慕名而来,铩羽而归,父亲也鼓起勇气去试了一次,结果射中了孔雀的双眼,当场中选……
周嬷嬷摇了摇头,涩声道:“的确是国公主动求亲,但这并不是老夫人的意思。”
“那时候,国公主动上门,一举射中了两只雀眼,大将军也是喜出望外,当场便应允了他。谁知此事竟是国公自作主张,等到老夫人知道时,事情已经传开,国公也已认准了这门亲事,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消息传回,长公主就有些犹豫,大将军却觉得,女人之间不过小事,国公有门第有爵位,还是独孤皇后最疼爱的外甥,有这么几重保障,以后谁还能慢待夫人?便是窦家也能得到一路强援。因此,他还是一力做主,把亲事给定下了。”
“国公自是欢喜之极,但也就是从这一日起,夫人就成了老夫人的眼中钉。”
凌云几乎没苦笑出来:原来所有的佳话,真相都是如此不堪!外祖父或许觉得是为女儿选了佳婿,但在祖母眼里,这桩莫名其妙当众定下的婚事,这个莫名其妙让父亲倾心的儿媳,根本就是对她的冒犯和挑衅吧?她的性情,就连亲生女儿都敬而远之,母亲这样嫁入李家,待遇可想而知!
是的,现在她想象得出来了。从小她就不爱去祖母跟前,因为祖母看她、看二郎的时候,眼神总是那么充满厌恶,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都长得更像母亲吧?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想不起来祖母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她那种让人如坐针毡的眼神,而母亲却一直要面对这样的眼神,面对这样的厌恶和挑剔。因为祖母是她的婆母,也是权倾天下的独孤皇后的亲姐姐,她不但不能有丝毫反抗,甚至都不能让祖母、让任何人挑出她的一点错处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仿佛也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周嬷嬷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惨痛之色,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夫人是个倔脾气,别人对她狠,她便对自己更狠,老夫人动辄要她侍疾,日夜使唤,不得休息,她便能几十□□不解带地侍奉下去,累到昏厥病倒,也绝不求饶,绝不退缩。”
“这么多年里,不管老夫人怎么挑剔,怎么磋磨,她都能用自己的法子应付过去,忍耐下来,她不想让大将军不得安宁,不想让人说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女儿有任何不好。只是后来,遇到了大郎的事,她才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兄的事?凌云心头一凛,母亲对长兄不像对元吉那么厌恶排斥,也不像对玄霸那样避之不及,却一直都是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根本就不像是母子;以前她只觉得母亲当真是偏心都偏得分门别类,如今看来……
周嬷嬷的声音果然变得更沉了:“老夫人见不得夫人跟国公相处,变着法子的折腾,夫人成亲七年才有了大郎,之后七年也再无所出,而大郎一落地,老夫人就把孩子抱走了。平日里夫人莫说想抱抱大郎,便是跟他说几句话都不容易。但老夫人训斥谩骂夫人时,却从不避着大郎,日子久了,大郎对夫人便不大敬重了。
“这也罢了,老夫人对大郎终究是好的,夫人也就忍了。可到了大郎七岁时,老夫人还是一味溺爱,对他的学业并不上心,夫人心里担忧,好容易找机会劝了大郎几句,大郎却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夫人不过是个贱妇,凭什么管他?”
贱妇?凌云彻底呆住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心里是惊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她也无法想象母亲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周嬷嬷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道:“夫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了,然后一个人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她说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最大的仇恨,是夺子之恨,所以,无论她怎么做,老夫人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而她从此也不会再原谅任何人。就是从那天起,夫人的性子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