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所谓孝悌之道,手足之情,意思只是,我们生为晚辈,就该替父亲您生受着这些委屈,因为只有这样,您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是吧?父亲!”
李渊只觉得这一问接着一问仿佛一把把的利刃,直接将他劈成了两半,也将他这么多年来苦苦经营、苦苦维持的东西劈成了两半,将那最隐秘最不堪的内里,生生地亮在了这光天化日之下。
他不由颤抖伸手指向了凌云。他想破口大骂,想厉声驳斥,但话到嘴边,却只说出了一句:“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李家没你这样的女儿!”
世民原本也是听得张口结舌,听到这一句,忙伸手抱住了李渊的腿:“阿耶,阿耶息怒,姊姊她是太过担心三郎的病情,这才神思混乱,出言荒唐,阿耶千万不要赶阿姊走!”
李渊这一下的怒火却是比刚才更甚百倍,怒极之下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是一脚就将世民甩到了一遍,口中喝道:“你是不是也要和她一样忤逆不孝?”
世民不敢答话,却还是求恳道:“阿耶息怒,求阿耶原谅姊姊这一回。”
李渊显然更怒,向世民戟指喝了声:“逆子!”不等他话说完,却见凌云上前一步拉住了世民,向他摇了摇头:“二郎,你不必如此。”
是的,他不必如此,自己也不必如此。这样的花团锦簇,这样的粉饰太平,就像母亲说的,不值得!
世民看着凌云愈发平静的神色,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忙道:“阿姊!”
凌云却是瞧着李渊,语气平淡地点了点头:“父亲,那就如您……”
柴绍眼见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自然也是震惊之极。凌云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称得上大逆不道:外扬家丑,指责父亲……他自是万万不能赞同,但不知为什么,在她平静的眼神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无限悲凉。
这让他心头一时间交杂了无数滋味,怎么都分不清楚。但此时见她神色淡淡地就要说出“如您所愿”这四个字,他突然意识到:绝不能让她把这句话说完,他必须阻止此事!但眼下要扭转这个局面,关键却是……
他目光往建成元吉那边一扫,突然朗声截住了凌云的话:“四郎?敢问四郎缘何如此欢喜?”
众人都是一怔,转头看去,却见被李建成牵着的元吉果然是一脸笑容。那笑容当真是欢快之极,得意之极。李渊一眼瞧见,心头的怒火上顿时就像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如果说凌云对建成和元吉的不依不饶的确令人恼火,那元吉此时的狂喜却是有些令人心寒了。
柴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四郎可是高兴于兄长被打,姊姊要被赶出家门了?”
建成看见元吉的笑容也是一惊,听到这话忙道:“柴大郎,请慎言!”
柴绍却是瞧着他摇了摇头:“大郎此言差矣,我家二郎和四郎也是差不多年纪,若二郎也会在这般情形下如此幸灾乐祸,我早就打断他的腿了!就算外人说我对弟弟刻薄寡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有什么比上弟弟走上正途更要紧?难不成你觉得这样下去,对四郎能有什么好处?”
建成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红,柴绍论年纪比他要大一岁,论资历更是远胜于他,这话柴绍自是有资格说的,此时他也只能讷讷答道:“四郎,我自会慢慢教他。”
柴绍依旧摇头:“也罢,教自然是可以慢慢教,但适才四郎到底说了什么话,大郎只怕还是要即刻说个清楚才好。四郎是你的弟弟,二郎三郎也是你的弟弟,兄弟之间纵然有远近亲疏之别,但终究都是手足,不能偏颇太过。凡事有因有果,你我都是做长兄的,总得以身作则吧?”
建成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柴绍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答案,他又能如何说得出口?
李渊被柴绍这么一带,也知道事情定然不对,心里在愤怒之余又多了几分没底:难不成大郎四郎真的做出了极不像样的事情?
柴绍没等到建成的回答,转身向李渊深深行了一礼:“国公恕罪,论理,此事原不该晚辈多言,只是待会儿在下就要跟随国公赶赴辽东,自然盼着国公能后顾无忧。听闻国公还要让几位公子扶棺回京,恕我直言,太行八径如今也并不太平,若论拳脚功夫和江湖手段,几位公子恐怕都……”他看着李渊,轻轻摇了摇头。
李渊的怒气顿时又凉掉了半截,是啊,他一怒之下怎么忘记了眼下的头等大事?要论功夫和手段,他们自然都比不过三娘;何况如今大郎四郎都坚决反对此事,二郎大概还肯听他吩咐,但若让二郎做主,只怕会让他们兄弟之间更生嫌隙,可三娘,她居然敢那么揣测自己,指责自己,自己难不成还要……
他忍不住又瞧了凌云一眼,只见凌云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对元吉的笑容毫不意外,毫无触动,仿佛就在等着自己继续发火,然后就能毫无留恋地离开。
李渊只觉得眼睛就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心头第一次生出了疑问: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不,他没做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儿女岂能有什么怨言!何况他这些年难道过得容易?先是要拼命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周旋,之后又要在妻子和孩子们之间弥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对每个人好,到头来却成了最大的罪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是一阵恼怒,但这恼怒里却再也没有方才的底气。
柴绍自是一眼就瞧出了李渊的动摇,转头看向了建成:“大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辰?”
建成原就有些动摇,尤其是在听到凌云的那几句质问之后,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此时被柴绍一问再问,自是无法再沉默下去,想了想低声对李渊道:“阿耶,此次的确是三胡有错在先,儿子更有看管不力之责,还望阿耶莫要全怪到三娘的头上。”
李渊听得建成开口,心里顿时一松,却还是皱眉道:“纵然如此,她也不能把三胡掐成这样,更不能推攘你!”
建成看了看元吉重新变得阴沉无比的小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适才是儿子自己立足不稳,怨不得三娘。只是三胡年纪还小,今日又受了这般惊吓,还望三娘念在手足之情上,能安抚他几句,日后也待他好些,今日之事,儿子愿意认错领罪。”
这话一出,李渊不由皱了皱眉,凌云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柴绍知道不好,建成倒肯放下凌云推他出门的事了,却还是想让她对元吉认错,保证再不会教训元吉,这……他一瞥之间,瞧见了早已走出院门、脸上分明带着几分焦急的周嬷嬷,心里一动,正想开口,就听见院门处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笑声。
随着这笑声,有人悠然走了出来,语气也是悠然得不带半点尘气,可说出话语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大郎如此为幼弟着想,其实是多虑了。我看贵府四郎的模样,颇有宿世之怨,注定一生多灾多难,处处都会招人厌恨,也难怪夫人会生而弃之,其实不过是想让大家都少受些罪而已,大郎又何必逆天而行?”说完还冲建成笑了笑,那笑容竟如春花初绽,秋水扬波,说不出的明媚清澈,不是何潘仁又是谁?
建成只觉得耳中嗡地一下,忙低头一看,只见元吉的脸色果然已变得青白交加。抬头再看着何潘仁的笑脸,他只觉得一股狂怒从胸中升起,几乎直接冲破了脑门:
“你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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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感同身受
建成的这声怒喝里分明已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杀气, 何潘仁却依旧是笑吟吟的瞧着他道:“大郎息怒,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 要我说,其实大郎不如让令弟早些明白此事,也省得他不知深浅, 四处生事, 自取其辱……”
他居然还敢说!
建成忍无可忍, 几步冲了过去, 对着何潘仁的嘴便是一拳砸下——无论如何,他得让这个人住口,立刻住口!这么恶毒的言辞,他绝不能让三胡再听到一句话、一个字!今日他只是未曾带刀,不然的话, 他定要劈烂眼前的这张嘴!
何潘仁轻轻往后一滑, 正好躲开了建成的拳头:“好,我不说了, 我不说便是!大郎是不是觉得我恶毒之极,可恨之极?是不是想砸烂我的嘴, 好让我住口?让我以后再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我若执迷不悟,大郎是不是恨不得一刀杀了我?”
建成原是捏着拳头就要砸下第二拳, 听到这话,倒是一怔:他竟然都明白!
何潘仁微笑着深深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既然如此,那敢问大郎,为何适才令弟一而再, 再而三地大喊大叫出更恶毒的话,说三郎注定短命,因此才被夫人厌弃时,大郎却会说,他说得也没错?为何三娘也只是想让他住嘴,大郎却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太不顾念手足之情?”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柔和,却比刚才直斥元吉生而不吉的那句更加直刺耳膜,建成一时间彻底呆住了:是啊,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元吉的话有多刺耳,多刺心,有多么不可容忍,直到……眼前之人将同样的话扔回到了他的脸上!
何潘仁感慨地长叹了一声:“看来大郎的手足之情果然特别——只要四郎能高兴,旁的兄弟姊妹是挨打,是送命,还是被赶出家门,一概无关紧要;这也罢了,人皆有私心,只是大郎居然还觉得,别人若不似你这般偏爱四郎,便是毫无手足之情!这般理直气壮地苛求他人,宽待自己,却不知到底是大郎格外天赋异禀,还是你们中原人的孝悌之道,手足之情就是如此?还真是让我这蛮夷之人大开眼界!”
这话自是尖刻到了极点,建成脸色顿时愈发难看,有心辩解几句,但对着何潘仁那双满是嘲讽的明亮双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建成越来越白的脸色,凌云也无声地叹了口气——自打听到何潘仁开口,她就知道,自己这位阿兄定然要吃些苦头了,但当真看到他这百口莫辩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快,反而让她心里更多了些疑问,也多了些恍然。只是何潘仁……看着他那一脸感慨的虚伪模样,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