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仁自然也瞧出了沈英的困惑,顿时笑得更是欢悦。
他这次求着沈英过来,其实并不是真的指望凌云会改变主意。他知道,她一直把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从来都不肯辜负任何一份信任和善意,又怎么可能因为怕过得不好就取消这门婚约?不管柴家有多乱,她多半都会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把这一切都默默扛起来——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选择时那样。
是的,他猜得出她会说什么,却依然忍不住地想离她近一点,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不过他显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介意她到底怎么说,然而当他真的听她说柴绍已是她最好的选择,说这门婚事是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说她无所求也无所惧的时候,他的心口还是有如被冰刀一刀刀地划过,冰冷痛楚,蚀骨铭心。
然后,他听到她站在了门前,他听到她久久的说不出话来,听到她故作平静地宣称她愿意嫁给柴绍,听到她脚步急促地冲了出去……
真是个傻姑娘啊!她以为,这么做她就能让自己听到了她的决心,她的坚定,她不留余地的舍弃;但他听到的,却是她的震惊,她的茫然,她欲盖弥彰的心意。
那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心意,让他到现在都无法置信的心意,他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慢慢确定了这件事:
原来他并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在她的心里,多多少少,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看着何潘仁怡然如春日的笑容,沈英也终于明白过来:凌云最后那几句话,其实是过犹不及了,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是最善于揣测人心的何潘仁?
或许,这才是他求着自己带他过来的真正目的?
想到这里,她眉头一皱就要喝问,何潘仁却已笑着摆手道:“师傅莫要疑错了我,我这也是……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沈英心头的火气顿时被拱得更高了,语气自然也更冷了几分:“何大萨宝,你喜不喜,我管不着,但你若喜过了头,想着要做些什么出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何潘仁好脾气地笑了笑:“师傅放心,有您在,我绝不敢胡作非为。”——在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敢胡作非为,他以为她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他以为他还要等上好些日子才会有机会……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又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还有两天的时间,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抬眸看着沈英,他诚恳道:“师傅若是还不放心,我这就离开,如何?”
沈英眯起眼睛想了想,也和善地笑了起来:“大萨宝好容易来到此处,怎能不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这样吧,你就踏踏实实住下,三天之后,我自会恭送萨宝离开。”等到凌云成完亲了,她管他想去哪里呢!
何潘仁心里不由得一沉,他刚才是高兴过头了,每句话都在明晃晃地往外冒傻气,也难怪被沈英发现不对。他知道,此时他绝不能再让沈英再起半点疑心,自是笑得更加若无其事:“也好!我听凭师傅吩咐!”
他的笑容真诚又明快,沈英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正想再说点什么,院子里却响起了小七气喘吁吁的声音:“师傅,娘子,你们在里头么?”
沈英瞥了何潘仁一眼,示意他赶紧回到书房,关上房门,这才挑帘走到门外,反问了一句:“三娘没有回去么?”
小七一听便有些急了:“自是没有,在天寒地冻的,娘子如今会在哪里?”
沈英奇道:“怎么,有事?”
小七点头道:“正是,以前给三郎看病看得最好的那位巢太医过来了,说是想看看三郎身子如何。我们已经请他进去看了,但娘子若不去招呼几句,岂不是太过失礼?”
巢太医?巢元方?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沈英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毫不犹豫道:“我过去看看!”
第181章 雷霆之恩
厚重的门帘微微一起, 一股春日般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这暖意温煦而清爽, 还带着隐隐的草木清香, 呼吸之间便仿佛融透到了心底;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日子里,在顶着寒风赶了一百多里路之后, 猛然间被这样的暖意包裹,当真能让人从肺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来。
巢元方就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松快了起来。他目光随意一扫, 正想开口,却不由得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自来见多识广, 从王府到宫廷, 什么富贵地界不曾踏足过?暖房自然也是见识过不知凡几, 然而眼前这间屋子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开阔疏朗,气息更是清爽通透,竟是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一时间,他连满腹的沉沉心事都忘了小半,脱口问道:“这屋子……是怎么生的火?”
带他进来的周嬷嬷便笑道:“这是用了西域那边的法子,在屋子底下设了火塘和火道。”
巢元方四下看了几眼,依旧有些诧异:“原来如此,难得竟也不闷不燥。”
周嬷嬷解释道:“这屋子打掉了墙壁, 门窗上头又留了气孔,自然比别处透气;屋里养的这几缸荷花也压得住燥热;如今看来, 倒也不枉我家三娘子忙了那几个月。”
巢元方更是惊奇:“修这屋子是你家三娘子的主意?”
周嬷嬷笑着点头:“太医也是知道的, 我家三娘子最是友爱手足, 待三郎更是尽心尽力, 为了给三郎修这间过冬的屋子,她不知找了多少人,想了多少法子……”
说话间,玄霸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着巢元方笑吟吟地行礼问好:“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不但师傅回来了,还能见到太医!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您怎么会来这里?”
病了这么久,他的脸色已是极为苍白,双唇明显发紫,病容一望便知,然而笑起来却依然是双眸闪亮,眉宇飞扬,依然是那副快乐无忧的少年模样,让人瞧着瞧着便禁不住地也想笑起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巢元方的眼里,却只是让他心底猛然间一阵刺痛。他忙掩饰地垂眸咳了两声,含糊道:“我原是到这边来办点事的,想起你们的庄园就在附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
他抬眸仔细地看了看玄霸的脸色,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忧虑,还是该倍加忧虑,嘴里只能道:“三郎如今这精神看着倒是极好。”说完这句,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茫然,李三郎看着精神还好,如今对李家似乎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身为医者,难道能盼着三郎身子不好?
周嬷嬷自是看出了巢元方眼里的忧色。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医者们看到玄霸时多数都会如此,何况是巢太医这种从三郎幼时起就帮他看过病的?她心里叹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想,听到巢元方的话便笑道:“太医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先坐下跟三郎说说话?我去吩咐人给太医收拾出房间来,太医一路辛苦,不如歇一歇再用饭?”
巢元方心里正自天人交战,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来看三郎的,待会儿还得走。”说完他定了定神,对玄霸笑道:“三郎坐下吧,让我瞧瞧。”
他生性谨慎,自来除了看病之外并无多话,周嬷嬷倒也知晓他的做派,当下忙不迭地道了谢,请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那边玄霸有些困惑地看了巢元方两眼,到底也坐下来,伸出了手臂。他这一年多瘦不不少,加上极少出门受那风吹日晒,手腕伸出来便显得细瘦伶仃,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巢元方瞧着这只手,只觉得心上有如压上了千斤重担,咬紧牙关运了两回气,才伸指搭了上去。
屋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巢元方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脉象细数而虚浮,显然这一年多以来,玄霸的病情又加重了好些,但若跟他预料的相比,却还是要好些——以玄霸如今的病情,每到寒冬酷暑都是难关,任何一场惊悸和风寒都能夺去他的性命,但若是保养得好,拖上个两三年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两三年,以陛下的性子,他等得了么?
恍惚之间,巢元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杨广那满是厌烦的冰冷声音:“你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先天不足,又受了重伤,必然会日渐虚弱,寿数不长么?我怎么听说他去年在那般乱局之中,居然硬是从长安赶到了涿郡,后来还一个人扶棺回了长安?这是日渐虚弱的人能做到的?”
他自是吓了一大跳: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忙不迭又解释了几句:李家三娘极为能干,这来回一路上主要是靠她……奈何陛下根本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担任这等重任?他再说玄霸去年因为强行用药已是病体支离,陛下竟然也懒得听了,只冷冷地吩咐他:既然如此,那边去看看李三郎的病情,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就全身冰凉——陛下但凡流露出这种意思,就是觉得此人活着已是多余,最好能自行了断,不要逼他出手。当初杨素那般功高盖世,被陛下这么“关怀”过两回之后,不也是不敢再寻医用药,求得了一个速死,这才保住了杨家的平安富贵……至于那些不能领会陛下意思,或是领会了却不肯自我了断的人,如今满门上下都已在黄泉路上团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