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之前便听船上的水手说过,顶层住的是一户官家女眷,听闻还是临时决定上船的。他们行事十分谨慎,这几日除了有两个仆人按时下来取用食水,竟是再没有人露过面。小鱼去悄悄探过一次,发现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几个护卫功夫都稀松平常,婢女嬷嬷们说的也都是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他们便没有再留意了。没想到上头今日竟有人走出了舱门,还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警惕之余,凌云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适才说的那些话——虽不算恭敬,倒也没什么太过出格的地方。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索性只向上头欠了欠身,转头便若无其事道:“师傅说的很是,这条河道的确是来之不易。不过若是没有这条河道,如今咱们要回洛阳却也要麻烦许多。这船走得又快,算起来,大约再过得十几二十日,咱们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沈英和小鱼都是灵醒之人,闻言自是会意,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话头越扯越远。上头的两位女子不知是自知失礼,还是觉得无趣,很快便悄然离开了。一切宛如风吹水面,转眼间已消失得毫无痕迹。唯有柴青摸了摸后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师傅和两位师姐怎么都有点怪怪的?
换了以前,他自是早就叫唤出来了,如今被沈英按着性子教了一路,到底知道凡事要多想想再开口,几次张嘴又都忍了回去。
沈英看在眼里,心头大慰,拍了拍他的肩头赞道:“二郎真是长进了!”
柴青眼睛顿时一亮:“师傅也瞧见我刚才是如何上桅杆的了?这回我比小鱼姊姊只多用了一息的工夫!”
小鱼瞧了他一眼,用眼神表达出了“那是我懒得跟你比”的复杂意思。
沈英也笑着摇头:“那倒不是,这世上的功夫,能飞上得去固然难得,但能沉得下来那才真叫本事,如今你能沉得住气不乱说话了,比上多少次桅杆都难得。”
柴青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试探道:“师傅的意思可是——要想功夫好,就得说话少?”说完他便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肯定道:“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三姊姊是天下第一好汉呢,她的话是比旁人都要少些……”
沈英不由得笑出了声,小鱼忙忍笑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须知这天下的工夫,最难练的一门就是闭嘴。”
是吗?柴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对自己的真知灼见又有些不大敢确定了。
凌云对他自来颇有耐心,忙低声解释道:“你莫听她的,咱们适才的话有些不妥,又给人听了去,只能若无其事继续闲聊,旁人才不会太往心里去。你能察觉到不对,却没又胡乱开口,可不是比以前沉稳了?”
柴青这才恍然大悟,忙回头冲小鱼扮了个鬼脸,又对凌云笑道:“若不是三姊姊提醒,我差点就让小鱼姊姊给骗了,多谢姊姊……不对,多谢阿嫂!”
他这声叫得亲热,凌云听得却是一怔,心里仿佛有些异样的感觉,但那到底是什么呢?直到柴青和小鱼又打打闹闹地跑远了,她也没能分辨出来。倒是沈英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你是不是,还不想回长安?”
凌云霍然抬头,不,当然不是!回长安,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事,毕竟塞北江南她都已走过,皇城内宫一时却还无法下手,世道又是越来越乱,盗匪横行,旅途艰难,再走下去,危险会远远大于收获,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漂在外头了,只是……
是的,师傅说得对。真正踏上归途之后,她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宁定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就连舱房都呆不住了。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还不想回长安。
仿佛被一团乱麻塞住了嗓子眼,凌云虽然有心解释,有心询问,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沈英心里也愈发感慨,她摇了摇头,正想说话,目光却突然一凝。
从凌云背对着的楼梯处,不紧不慢下来了一位嬷嬷,打扮齐整,神色傲然。走到两人跟前,她毫不客气地扬起了头:“两位有礼了,我家主人有事相询,还要请这位小镖师上去一趟。”
说话间,她的目光在凌云脸上转了转,不满之情,竟是溢于言表。
凌云也是好不意外:上头的人要见她?难不成是为了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些人是起了好奇心,还是觉得他们的言辞太过无礼?
但那嬷嬷显然没有耐心再解释什么,只皱眉道:“走吧,莫教我家主人久等!“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英,却见沈英微微点头,目光却依然落在那位嬷嬷的脸上。她的神色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异样,只是凌云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自己的师傅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得那嬷嬷转身领路,沈英才突然扬声道:“这位嬷嬷,请留步!”
在对方转身之前,凌云听到了师傅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微风吹过耳边——
“是宇文家的人!”
第237章 一纸盟书
宇文家的人?
凌云心头一凛, 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小鱼不是说上头是支送嫁的队伍么?如今宇文述尸骨未寒,他家女儿怎能出嫁?再说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出戴孝的痕迹, 宇文家的人再是狂妄,也不至于这么无视礼法吧?不过话说回来,师傅在宇文家后院做了足足两个月的护卫,以她的眼力, 也断然没有认错人的道理……
沈英眉头微皱, 显然也很是不解。等那嬷嬷风一般转过身来,她便抱手问道:“嬷嬷见谅,我这徒弟笨口拙舌,贵人若是有事问她, 只怕她说不清楚,不知嬷嬷可否通融通融,让在下陪她一道上去?”
那嬷嬷原本已是满脸不耐烦, 闻言更是一个白眼几乎翻出了眼眶:“我家主人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都说了只让他上去, 你们是听不懂人话么?”说着又伸手遥遥一点凌云:“你, 还不赶紧过来?”
凌云心知师傅是想试探对方的态度, 如今看来, 这嬷嬷的确只当他们是寻常镖师。她向沈英微微点了点头, 转身走向楼梯, 跟着那嬷嬷往上几步便到了船楼的顶层。
这一层舱房不多,地方比下面两层更紧凑, 格局却更疏朗, 当中那间舱房早有婢子守在门外, 一见嬷嬷过来,便规规矩矩地叠手行礼:“嬷嬷辛苦了。这位镖师,里面请。”
那嬷嬷平板的面孔上刹那间便堆满了笑褶:“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老奴应当做的。”说完一回头,那些灿烂的褶皱瞬时又紧绷成了一块铁板:“进去吧,回话时仔细着些!”
她这变脸之快,几乎已算得上是一门绝技,可惜此时的凌云却已顾不得欣赏了——
在小婢女转身挑起的门帘背后,她看到了一幅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藏在门帘里的,是一间地地道道的香闺。里头的陈设并不见得有多么华丽耀眼,却处处都收拾得妥帖无比:帘幕屏帐错落垂卷,案柜瓶炉高低映衬,就连屋角的檀木烛台和白铜炭盆都是雕花刻缕,巧夺天工,又跟不远处的妆台和铜镜互相呼应,浑然一体。
而在屋子的正中,一架紫绡屏风轻巧地隔出了内外。凌云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这香气清幽而缠绵,凌云虽不擅长香道,却也闻到了西域龙涎和海南沉香的特殊气息——它们都比黄金更为珍贵,而能把这些香料糅合在一起的香方,自然更是千金难求。
当然,认真论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其实都不是金银钱帛就能换来的。这样细致入微的奢华,这样不动声色的富贵,自来只属于那些大家族,只属于那些家族里最讲究的小娘子。
或许也包括,很久之前的,她自己。
凌云在心里哂笑了一声,迈步走进了这间舱房。脚下丝绒地衣的柔软,让她也愈发确定:师傅果然没有认错人——就是在这些大家族里,出门坐船还能带上地衣的,也只有宇文家。
他家未出嫁的小娘子……
她这念头还未转完,守在屏风边上的侍女已转头向屏风里低声回禀道:“九娘,那位镖师已经到了。”
九娘?凌云纵然已猜到了几分,真正听到这声称呼,心里还是有些震动:屏风后面的,居然真是这位备受宠爱的宇文家的明珠?
这两年,她一直关注着宇文家的动静,自然知道,如今他家最受宠的小娘子就是这位九娘,人人都说她出落得花容月貌兰心蕙质——这说法是真是假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这样的名声能传遍京洛,足以体现出宇文家对她的重视和期待。
这样一个寄托着家族希望的女儿,怎么会隐姓埋名地出现在运河的兵舰上?又怎么会突然找上自己?
毕竟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叫一个外男到屋里说话,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但按理来说,她们从未打过交道,她不可能认出自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对宇文家做过什么。
凌云抬头看着屏风上透出的秀致轮廓,心里疑云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