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监请想,小的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胡人,贵府的产业岂是我等能够觊觎的?至于别的什么不轨,我这小小商贾,又要图它来作甚?难不成还能从里头得到多大的好处?这种赔本的买卖,小人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抬头看着宇文智及,他诚恳道:“大监放心,外头局势如此,江都又缺米断粮,小人走投无路,如今的确是诚心投靠贵府,大监若能给小人和兄弟们一个容身之地,无论大监有何吩咐,小的自是万死不辞!”
宇文智及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何潘仁的神色自是愈发忐忑,额角上也渐渐有汗珠滚出,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之时,宇文智及却“呵”的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你们胡商天生便是口齿含蜜,巧舌如簧,果然如此!”
何潘仁忙道:“小的并非狡辩……”
宇文智及挥手道:“好了好了,你这舌灿莲花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说下去;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不妨都拿出来给我瞧瞧!”
何潘仁茫然地瞧着他,似乎一时回不过神来。
屋梁上,凌云已悄然松开右手:宇文智及果然是在使诈。他根本就不知道了何潘仁的身份,不然绝不会容他近身!他之所以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想吓唬他,拿捏他而已。毕竟谁都知道,这年头,跟盗匪若是没点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出门行商……现在,他吓也吓了,诈也诈了,总该图穷匕见了吧?
见何潘仁没有反应,宇文智及不耐烦地敲了敲了案几:“你不是到处显摆说,你能调香安神助眠么?我这些日子就睡得不大好,你就调点香出来,看能不能让我安生睡上一会!”
何潘仁怔了一下,为难道:“此事倒是不难,不过在宁神安眠,总要有合适的地方才好,在书房……只怕不大容易。”
宇文智及冷笑道:“难不成我还要找张床躺着,你才能施展手段?若是如此,你这手段不看也罢,我宇文府也不缺你这种人用,你还是乘早收拾行李,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说翻脸就翻脸,何潘仁只能服软:“大监息怒,小人愿意一试,愿意一试!”说完又踌躇道:“只是小人手边没有合用的香料,还请大监派人去外院刘管事那边去拿些我新合的香过来。”
宇文智及这才缓了神色,他这两天已查过何潘仁的事,自然知道,他为府里好几位管事调了安神香,都说颇为管用,那些香他也让人验过,香方竟然各有不同,横竖都是被用过被验过的,倒也不怕这胡商弄鬼……
他转头把事情交代了下去,悠然坐在案几后面,等着看着这何潘仁施展手段。
何潘仁此时显然也已定下心来,在屋里不紧不慢地来回走了几圈,伸手拿起了屋角矮几上的小香炉,又把香炉边放着的香丸随手投了一丸进去。不多时,一缕青烟便从小铜炉的龙嘴里袅袅升腾而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息片刻,缓缓说出了香丸的成分:“檀香,沉香,龙脑,乳香……”
宇文智及原是多思多虑之人,睡眠自来并不算好,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忧心忡忡,难以入睡,今日又兴奋紧张了大半日,此时看着何潘仁来回走动的身影,听着他低沉舒缓的声音,而闻到的熟悉香气里似乎还带着点久远的暖意,他一时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像什么都没想,正恍惚间,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阿郎,您要的香料……”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伏案睡了过去,而何潘仁依然站在不远的地方,对上他惊愕的目光,含笑欠了欠身:“大监辛苦了。”
宇文智及怔了片刻,突然失声大笑。他霍然起身,走到何潘仁身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果然是好手段,很好,好得很!”
何潘仁谦虚道:“不敢当,小人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宇文智及笑着摇头:“你这可不是雕虫小技,只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你,你来我宇文府,是想让我长兄提拔你吧?可我那长兄自来不爱思虑,就算天翻地覆,他也照样高枕无忧,你这手段再好,对他又有何益?”
何潘仁神色感激地点头:“多谢大监提点,小的日后愿为大监效劳……”
宇文智及还是摇头:“你又说错了,我虽然睡得也不大好,但这江都城里,最缺好眠的人,也绝不是我。”
何潘仁面带疑惑地看着宇文智及,凌云也再次屏住了呼吸。
宇文智及果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何萨宝,你既然万里奔波只为求财,那我也愿意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却不知你愿接还是不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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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日薄西山
江都的皇宫就位于蜀岗的西北, 地势之佳,建造之奇,犹胜洛阳长安, 重楼飞檐,欲接星辰, 山水宫阙,浑然一体;每当日升月落之时,远远看去,那煌煌赫赫的气象,几乎已不似人间。
凌云就曾无数次地凝望过这样的景象, 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高墙背后的布局,设想过自己会如何走进这座宫城;而这一刻, 玄武门的朱色宫门就在她的眼前,门洞后的景致已是清晰可见,只要往前再走一步, 她就能踏进这深宫内廷的门槛……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激荡,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走在前头的何潘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凌云伸出了右手。他的目光温柔深邃,仿佛能厘清她所有的思绪,包容她所有的不安。凌云的心头不由一定,扶着他的手,轻轻吸了口气, 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她的手心微凉, 何潘仁的手掌却比平日更暖, 两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从门洞里吹来的劲风,顿时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给两人引路的宫人一眼瞧见,以为这对善于制香的胡人兄妹是被宫城的气势所慑,笑着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忧,这一路上的守卫岗哨瞧着是有些唬人,等进了这道门就好了,贵人们都和气得很,再说你们可是殿下举荐的,不会有人故意刁难的。”
凌云默然点头,心里却沉了沉。
是的,这次举荐他们入宫的,并不是宇文智及。那次深夜试探之后,他只是让何潘仁耐心听候安排;没过多久,就有两位嬷嬷过来考察他的本事,探问他的来历,随即一辆马车把他们拉出了宇文府。下车之后凌云才发现,要召见他们的,竟然是久违的南阳公主。
数年不见,这位公主殿下容色并未稍减,即使穿着最家常的素淡衣裳,也依然清贵娇美得有如明珠朝露,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轻愁,双眸之中更似沉积着化不开的忧郁,以至于她一眼看过来时,凌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她其实并不担心南阳能认出她,何潘仁在改头换面上颇有一手,如今的她褐发微卷,眉目深邃,照镜子时自己都快认不出这张脸了,更何况是没见过几面的南阳?
她也不担心南阳会怀疑她,阻止她,相反,她毫不怀疑,只要见识过何潘仁催人入睡的本事,这位公主殿下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送入皇宫——因为她的父亲,那位再也无法号令天下的帝王,应该已有好几个月不得安眠了。
这一次,他们之所以会带着各色香料来到宇文府,何潘仁之所以会展现这方面的手段,为的就是将自己变成“奇货”,好让喜欢讨好皇帝的宇文兄弟将他们献入宫中。没想到,宇文化及过于迟钝懈怠,根本没动这个脑筋,而宇文智及又过于诡谲多疑,竟然转弯抹角地将他们送到了南阳的手里。
他是依然对他们不放心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凌云一时还无法确定,但她知道,在所有进宫的门路里,其实她最不想走的,就是南阳公主的这一条。
只是现在,她显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看着门洞后的露出的风景,凌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也断然压下了所有的心绪。
穿过深长的门洞,来到玄武门内,视野豁然开朗。跟南门东门的居高临下不同,这里的地势颇为平缓,布局也极为疏朗,流水潺潺环绕花木,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条麻石铺成的大路,直接通向了不远处的宫殿。
领路的宫女介绍道:“你们别看着这玄武门不显眼,从这里进宫可比从另外几处方便得多,路也好走,前头那片宫殿就是温室,就算是数九严寒,那里头也是温暖如春,陛下让人种了不少花木,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在里头玩乐歇息……”
凌云默默地将所见所闻都记了下来,何潘仁则是顺着宫女的话连声赞叹,不时追问。那宫人性情其实颇为稳重,却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各处都细细说了一遍,“你们若能伺候好陛下,不管是温室里的花木,还是阁楼上的风光,日后自然都有机会去好好领略。”
何潘仁诚恳地行了一礼:“多谢阿监指点。小人出身蛮夷之地,也不懂中原礼仪,公主殿下虽然交代了许多,小人却只能记个大概,心里正七上八下,没想到今日菩萨保佑,竟让我遇到阿监这样善心的贵人,不嫌小人粗陋,事事细心指点,这等恩德,小人日后该如何回报才好!”
宫人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摆手道:“我算什么贵人,再说带你们进来,也是职责所在,当不得什么。”